《中国工人访谈录》试读:关凤久:阶级斗争,还得回来干保卫部长 (original) (raw)
关凤久:现在阶级斗争,还得回来干保卫部长 关凤久简历 男,77岁。 1958年12月下旬,从东北沈阳111厂迁至成都,参与建设420军工厂。 历任保卫科长,政治部副主任,政治部主任,党委副书记兼政治部主任。 1984年,任厂顾问,清查“四人帮” 1986年10月,正式离休。 让我惊诧的是,关书记能够熟练地运用各个时代的政治术语进行讲述。 他还能清晰地记起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以及相应的那个时代的独特用语。比如说他会讲“响应毛主席建设三线的号召”,“参加中朝联合司令部对美帝国主义作战”,他有时候也会用“与时俱进”“股份制”“三个代表”这样的当代语汇。 对一个终身从事“政工”工作的干部来说,或许他就生活在这样的词汇和信仰里面。他是我采访过的职务最高的工厂领导,1958年工厂从沈阳迁到成都的时候他已经是保卫科长,对于“保密工厂”来说,保卫科长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在别人的描述里面,曾经有过关于他的种种传言。有一位师傅跟我说,他记得60年代的一场火灾,当工厂蔓延大火的时候,关书记拔出手枪冲天鸣枪,三声枪响后,打断了高压线。当我求证这个传言的时候,他笑一笑说那不是真实的。 采访时,我想在他滴水不漏的讲述背后,又埋藏着怎样的个人情感?他对“成发集团”的命运变迁,始终抱着理解和乐观的态度。他说:这是时代的进步发展,我们所奋斗的一切就是为了今天的经济繁荣。 在“成发集团”和“华润置地”的土地交接仪式上,又一次见到了关书记。他站在一行退休的老干部里参加仪式,这个仪式跟他参加过的无数个会议一样,还是“台上台下,领导讲话”,但不一样的是? 我选择在部队的俱乐部跟他谈话,在这个空空的,落满灰尘的千人俱乐部里面,有军事化的痕迹:有坦克导弹的图片,有刚挂起来的标语。他对这样的空间显得非常熟悉,从容、镇定。或许此时他能够回忆起,他坐在主席台在万人大会上讲话的宏大场面。 贾樟柯:你是从东北过来的吗? 关凤久:我是1958年12月下旬从东北过来的。我们420厂是1958年10月18号正式动工的,我来的时候刚刚建。 贾樟柯:我们先谈一下420厂的来龙去脉好吗?国家为什么要建这样一个大型的企业,它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关凤久:这是按毛主席的战略部署,要把军工企业靠近三线,靠山隐蔽。我们原来的军工企业、飞机工业都在东北,抗美援朝的时候那是前线,所以考虑到整个战略部署,就是往大西南里建厂。 1956年开始在西南选厂址时,绵阳、德阳、江油、甚至甘肃的兰州,张掖那条线都去选了,最后定下来在成都。420厂1958年大跃进时上马,同时在成都还建立了132飞机厂,我们是发动机厂,两个厂子是要配对的。420厂是10月18号开始建的,那时候要求要快,100天要把这个厂房建成。我们贯彻“三边”的方针,就是:边设计,边建设,边实施。我们沈阳111厂迁过来包建这个厂,原来我们是飞机发动机修理厂,抗美援朝的时候修理米格15飞机,那些修好的飞机就直接参加中朝空军司令部对美帝国主义作战。在沈阳是11月3号开的动员大会,说我们111厂要包建成都的420厂,60% 的人员要迁到这个新厂去。设备也要按比例来分,搬到成都去。逐渐地动员工人、技术人员、干部往西南迁。我是12月下旬第一批就过来的,因为当时我是保卫科长,那时要调查周围的环境、人口状况。领导里有副厂长,一个总工程师,他们比我来得还早一点。 贾樟柯:60%的111厂的职工大概人数有多少?他们只是工人自己过来还是整个家庭都迁过来呢? 关凤久:整个家庭都要迁过来,从东北到大西南嘛,要在成都扎根下去。迁过来的工人、干部、各类技术人员都是按60%的比例选择的,那时候大概有四千多人陆续到了成都。 贾樟柯:这么多人一起过来,动员工作好做吗? 关凤久:绝大多数都来了。50年代人的觉悟比较高,又经过抗美援朝,一动员,绝大部分都是毫无顾忌,打起背包就出发。人先来,逐渐家属跟着来,最需要的是工具制造的工人,他们是先行部队。那时的宝成铁路1959年1月塌方,他们就通过水路从沈阳到大连,从大连到上海,从上海坐轮船经过、武汉、重庆到这儿的。他们那批来的主要是工具车间的,1月12号第一批到达,大约几百个人。 贾樟柯:第一批人,这么曲折地过来,这几百号人路途真远。 关凤久:是啊,没有办法,因为他们要做生产准备工作,做工具,做模具,做家具,做刀具,他们就来了。那时候住厂房、住库房很艰苦,通长的大铺,就在大厂房里睡。 贾樟柯:你刚来双桥子时是什么环境? 关凤久:那时候双桥子到处是稻田、坟包子,高高低低,小丘陵似的。那时候厂房刚建,还没有修围墙,市民都跟我们大道来回走,就感觉猪马牛羊都在这儿,给保卫工作都带来了很大的困难。设备拉来了以后露天一放,弄一个苫布一盖,,我们要昼夜巡逻,保卫设备安全。 贾樟柯:刚才你说曾经选过德阳、张掖,为什么勘察了那么多地方,定下来在成都? 关凤久:那个时候要承受这么大的军工企业,那些城市供应不行,粮食、蔬菜、宿舍、建筑材料的供应跟不上。一个厂子生产的材料要往里运,产品要往外运,那些城市交通都不适合,所以就选在成都周边。那时候我们420厂选在成都东郊,造飞机的132厂选在西郊。 贾樟柯:你做保卫工作,当时情况复杂不复杂? 关凤久:复杂。有敌对势力,周围牛市口的家属被杀、被拐的人很多,我们都了解。 贾樟柯:是咱们的工人家属? 关凤久:周围的,不是我们的。我们的也还好一些,因为我们是军工企业啊,工人都是经过严格政审的。主要是厂周围环境乱,当然内部职工也有不法的。1960年我们搞新品试验,又清理出去一批不适合在国防单位呆的人,当时国家下了一个文件,有些人不适合在我们厂待,就清理出去,我们是保密厂。 贾樟柯:那咱们这个厂围墙是哪个时候修好的? 关凤久:这个围墙大概是1961、1962年修的,当时蒋介石叫嚣要反攻大陆,那时候才修好的。 贾樟柯:我这几天采访其他工人,跟他们说我今天会来采访您,他们有一个很深的记忆,说60年代有一场火灾,你在关键时刻一枪把高压线给打断,你还记得这个事吗? 关凤久:着火的事是这样的,那时我们厂房是大草棚,基建部门的一个工人捡了焦炭放在床底下点着取暖,那时天气有点凉,放在床底下就引来了大火,把整个厂房,建筑工人住的工棚子,一下子烧了,火烧联营。那天正好刮大风,把周围邻居的房子都给烧了,我们那时候叫火烧联营,确实记得的。 贾樟柯:那你当时真的有打枪吗? 关凤久:没。 贾樟柯:这是传奇了。 关凤久:当时我确实没有打过枪。 贾樟柯:在你的记忆里,420厂最忙碌、生产最火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关凤久:最火热是建厂的时候,没有运输工具,自己人上三砖厂背砖,十块、八块;用小推车推;担的,挑的,拉的,背的都有,这是建厂的时候。后来是修建铁路,,修铁路专用线,组织一个建厂大队帮着弄。军区派了一个警卫连,运输连车队来帮忙。到试制的时候,我们搞地对海的导弹,叫75号机,那个时候都是睡到车床旁边,包括我们厂后来的书记,后来当了三机部副部长的崔光伟(音),都是昼夜跟,连轴转,直到试制成功。 贾樟柯:当时有苏联专家帮着? 关凤久:当时个别的有,搞75号机的时候。沈阳那边有苏联专家,75号机试制完后。过了没多久,我们就跟赫鲁晓夫闹翻了,他就把苏联专家撤了。我们这儿他们根本就没有来。 贾樟柯:那这个厂在文革时有没有停产? 关凤久:在文革的时候就闹起来了,文革时不生产飞机发动机,自己装黑白电视。工人不上班,都开玩笑说这叫“8912部队”,就是八点钟来,九点钟都跑了。厂里没有人,基本都没人。我们那时候当警卫干部,文革的时候受冲击很大,我本身就是保卫科长,后来当保卫处长、保卫部长。文革刚开始,,我被派到二厂当党委书记,当了没多长时候,动员搞文化大革命,几天以后,厂里领导说不行,现在阶级斗争,你还回来干你的保卫部长。但造反派闹起来以后,我们这些人首先受冲击了。 贾樟柯:你作为保卫部长也控制不了这个局面? 关凤久:我哪能控制得了,连中央都控制不了,别说一个小厂。红卫兵都往厂里冲,420厂的工人内部也造反、夺权、打砸抢,什么都干。 贾樟柯:咱们厂是保密单位他们都敢这样? 关凤久:敢!敢!那时候都不行了,都往上冲,都弄,刚开始还可以,以后都不行了。 贾樟柯:你个人受到什么冲击? 关凤久:个人就不必说了,高帽,乌纱帽,跪、打、爬什么都干过了,什么都有了,受的冲击也不小,后来就得了一身病,身体不行了,体质就下降了。 贾樟柯:有没有去劳动? 关凤久:劳动,就下车间劳动。 贾樟柯:那时候生产还在继续吗? 关凤久:个别的,小规模的。成立“革委会”后还可以。 贾樟柯:有没有突然因为战争,或者局势紧张,你们又开始重新加速度生产这种情况? 关凤久:那个时候朝鲜战争结束了,我们到这儿来以后基本都停战了。我们有时候支援巴基斯坦,搞点儿飞机发动机,巴基斯坦还派过军人到我们这儿实习,几十个人。在这儿生产的发动机供应给他们,但是也发生过两起重大事故,在巴基斯坦,发动机的涡轮断裂造成两起一等事故,机毁人亡。为什么呢?就是文化大革命后期的生产擅自更改设计标准,造成断裂。,我们生产的是比较老米格19。 贾樟柯:巴基斯坦的空难对厂里有冲击吗? 关凤久:有冲击,就开始狠抓质量。军工这些东西,特别是飞机这个东西,质量是第一的。这个是警钟长鸣的!必须要警钟长鸣的! 贾樟柯:都有什么样的安全教育的方法呢? 关凤久:突击检查,工人教育,检验的严格把关,一道道的工序都不能出问题。后来逐渐就好了。到现在,我们生产了上万台发动机。 贾樟柯:那对工人的教育主要是什么方法? 关凤久:一般就是开会,讨论。有学习制度,大家用实际经验分析,办展览,展示为什么在巴基斯坦会发生这个事故,用实际例子来教育,以后质量都好了。我们从苏联引进的发动机使用100个小时后必须要修,最后我们弄到200个小时甚至250个小时才修,超过它一倍半了。 贾樟柯:你在420一直做安全保卫工作? 关凤久:主要做政治工作。开始是保卫工作,然后我当政治部副主任,政治部主任,党委副书记兼政治部主任。我一直干到1984年,正儿八经下来是1986年。1984年下了以后厂里还把我留下来当顾问,清查“四人帮”。因为我干保卫工作,脑子里装着人事档案,比较了解情况。另外文化大革命这些造反派的头头,谁做了哪些坏事,做的表现,我都亲临其境嘛。我深受冲击,大家要我帮着搞核查。后来国防系统搞了一个文学、艺术学会,厂里就叫我搞这个。 贾樟柯:就是说你平时也要写作了。 关凤久:我当时是航空系统文学艺术协会的副会长,四川省国防办的常委,还有北京航空部的理事。所以我一直到1986年的10月1号才正式离休。 贾樟柯:你从沈阳过来的时候,成家了没有? 关凤久:成家了,有个儿子。 贾樟柯:那咱们还是回到转移、运输的过程,当时有没有你很难忘的事情? 关凤久:我难忘的事是水陆运输,宝成铁路塌方以后,我们这批人需要赶快进来成都做生产准备工作,怎么办呢?好多部门都支援我们,铁路、交通、海运,从沈阳坐汽车到大连,从大连坐船到上海,从上海再坐船到重庆,从重庆坐火车转移到这里。大概是1959年的1月12号,从沈阳出发,走了半个多月。 贾樟柯:比坐火车多了几天? 关凤久:多了好多,坐火车直接就过来了,那时候三四天就行了。那样走了大概半个月,那时是比较感人的,各个部门大力协助、大力支持,支持国防工业往三线转移建设。而且那些人当时全都不带家属,我们的宿舍还没盖起来,先盖厂房,先生产,后福利。我印象特别深。 贾樟柯:我看你的文章里写到贺龙也视察过这儿,你也见过他是吗? 关凤久:我亲自给他送报告,送到金牛大宾馆。我们党委连夜写的报告,因为贺龙副总理说质量不行。一百天建成厂房确实有点开玩笑,那个时候就是这么要求的。贺龙副总理到厂里,拿拐棍往玻璃上一捅,玻璃就稀里哗啦往下掉,这怎么能生产飞机发动机?我们党委连夜写报告,第二天一清早,我就坐小车送到金牛大宾馆给贺龙副总理。 贾樟柯:当时他见你们了吗? 关凤久:我们送给他报告后,他接下来,然后就算了。保卫科长亲自做这个事,对安全,对文件保密有好处。他进来的时候我们都是全力保卫的。 贾樟柯:当时你们厂的厂墙没有建起来,在建设过程中跟周围的群众有没有过紧张的时候? 关凤久:这个没有。那个时候不管工人也好,农民也好,都很听党的话,听政府的话,一动员该迁的都迁了,该搬的都搬了。我们跟农民的关系都很好,比如说,水碾河这一块,就是现在成都饭店那个地方,有一个农民挖井,摔到井里,叫土埋起来了,我们的工人大概抢救了三个小时把他挖出来了。十多个工人用手生挖出来的,很感人。那就是工农关系。但小孩子不行,小孩子要打架。有次白庙子小学,也是水碾河的,放学后小孩打架,我们厂东北来的小孩跑在后面追人家,东北的小孩拿着锯条磨的小刀,给他一刀,捅了那个小孩,大流血,死了一个小孩。 贾樟柯:那是60年代? 关凤久:就是60年代。 贾樟柯:这种事你也得参与处理? 关凤久:参与处理,抚恤家属,赶快把那个小孩送到东城分局,那个时候成都有东城区,西城区,再加上金牛区,只有三个区。就送到东城区去了,给家属说,小孩打架不是故意的,就这么大一小刀,捅了一刀就捅死了。那时候也比较好说,小孩子的事也理解,工农关系也比较好。 贾樟柯:文革刚结束的时候全国治安都不是很好,那个时候咱们厂这一块情况怎么样? 关凤久: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邓小平上来就是以整顿为主,,赶快把打砸抢那些事都清查。都得处理,都得批判,逐渐生产就恢复正常了,大干的劲头都来了。 贾樟柯:厂里那些造反派后来怎么样? 关凤久:那时候造反派都是头头,送到哪里去了呢,送到湖北襄樊五七干校了。 贾樟柯:当时厂里有两派? 关凤久:好几派。有保守派,有造反派,这两派斗得很厉害,我们厂房,宿舍区,烧了好几栋。现在我们一路之隔,就是蜀都大道,原来是小道,没有多宽。两派打,把靠在路边上的两栋房子都烧了。后来一整顿,该调离调离,该清查清查,把群众都发动起来了。这就安定下来了,就恢复生产了。 贾樟柯:厂里转产那一年,我看产的是冰箱和洗衣机。 关凤久:转产是军民并举的时候,军品也干,民品也干。 贾樟柯: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关凤久:八十年代初。 贾樟柯:当时为什么有这样一个举措? 关凤久:因为和平时期用不着生产那么多发动机,没有太多的军品业务了,就得想办法开发民品了。所以我们就开发了双燕电冰箱、双燕洗衣机,大批生产。刚开始在成都还是比较有名气的。后来也搞摩托车,搞汽车发动机、柴油汽车机。 贾樟柯:对你们来说,由军转民困难吗? 关凤久:不是很难,因为军品都干,那民品就是无所谓的事。 贾樟柯:但要适应老百姓的市场。 关凤久:厂里划分了电冰箱分厂、洗衣机分厂,该干军品配件的还干配件,,这就是军民并举了。刚开始时以军为主,后来到1986年就以民为主了。那个时期的厂长去世了,他原来是我们二分厂的,文化大革命我下去的时候是党委书记,他是二分厂总工程师,后来他当了厂长。那时候就想把军品扔掉了,那也是错误的,军品是必须保持的,军工厂得保持军品。 贾樟柯:在你的记忆里,厂子最兴盛和最困难的两个时期是什么时期? 关凤久:最困难的时候是文化大革命,那个时候太困难了。最兴盛的时候是一个月干两百多台发动机,文化大革命后期,那个时候最兴盛。 贾樟柯:在我采访的过程里,发现90年代之前,,420厂的工人都特别自豪。听说那个时候成都人找对象都想找420厂的。 关凤久:因为这个军工厂工资比较高,除了工资以外还有15%的保密津贴。过去那些干部子女,都要往这些厂里放,包括我们市的国防科工委主任的儿子、女婿都往厂里放,大学毕业或者高中毕业都往这个厂送,都很自豪。他们素质高,文化程度高,技术水平也高。因为搞军品,上天的东西哪儿能有一点马虎,马虎就掉下来了。。福利方面也好,在这里能分房子,地方小厂国营厂没有那个条件。我们过去搞国防工厂的利润是固定的,生产多少,10%或15% 的利润是固定的;还不可以随便开除工人,有错误批评,该记过的记过,一般都不能开除,计划经济,当然是铁饭碗。遇到困难就转型,一转型就完了,上不去,欠债很多。 贾樟柯:现在咱们双桥厂区,大概后半年就开始拆除了? 关凤久:今年年底全都得拆除。 贾樟柯:对于一生都在这个厂工作的老干部来说,你有什么感受呢? 关凤久:还是很留恋的,从内心来讲。我在医院就说,这个厂如果不搬迁,将来我死了,我的骨灰都撒到420厂。我做保卫工作出身,从沈阳分到这厂做保卫,由保卫上升到政治工作,管干部,共青团,武装部,工会,对保卫工作还是很留恋。但我们也要与时俱进,必须要改革,不改革厂子就没有出路。现在就搞活了,我跟我们的总经理说,你们这一代人还是实干家,把这个工厂整得比较好,现在不到五千人,产值二十个亿,去年的利润是三千多万,很不错了。市委这个决定叫腾笼换鸟,把这个厂的土地全全处理了。我们新厂在新都的地皮才多少钱啊?十万块钱一亩,这儿二百五十几万一亩,改造资金都来了,欠的外债内债全还干净了,就发展起来了。而且我们现在自己又搞了大型发动机,自己投资,自己试制,现在军委认定就把这个东西给我们厂了,签妥了。 贾樟柯:你虽然1986年就退休了,但还是一直非常牵挂这个厂。 关凤久:牵挂,牵挂。厂荣我荣,厂好我们也好。总不能忘了从沈阳迁到这儿来,从建厂,保卫它,生产,一直到现在,身临其境,说老实话,感情很深。 贾樟柯:你最近有没有回到沈阳看看原来那个老厂? 关凤久:十年前回去过,1996年,1997年,连续两年,最近都没回去。 贾樟柯:那时候那个厂还在吗? 关凤久:还在,那个厂现在归导弹部队了。 贾樟柯:回去以后什么情况,见到很多老朋友? 关凤久:见到了。都是热情招待,说你们到新建厂了,你们分出去了,但大家都很留恋。111厂划给现在的核工业部了,他们跟我们不是一个部门了。 贾樟柯:做保卫工作的时候你处理过最难忘的事件是什么事件呢? 关凤久:有两个事件,一个是刑事案件,一个是政治事件。政治事件我记得我们28车间,是铸铁的车间,有一个叫陈辅翼(音)的,他内外勾结,要组织一个反革命集团,这个被我们破获了。 贾樟柯:那是哪一年呢? 关凤久:是1962年。 贾樟柯:当时是什么情况呢? 关凤久:当时情况是28车间的几个工人,给敌特机关写信,干坏事,搜集情报,搞破坏,主动挂钩,这个被我们侦破了。这是我们工厂侦破最大的政治事件,那个时候我还当头头呢。 还有一件是刑事案件,1961年、1962年是困难时期,我们食堂的会计被人家盗窃粮票、肉票,还有现金。那个时候一个人一个月才半斤肉票,那是集体的,几百上千人的东西被盗了,这个看起来不值几个钱,但是影响相当大。这个案子我们经过排查,了解,跟踪,最后侦破了。这个人之前他去换粮票、换菜票,他发现这个地方存放着大量肉票、粮票、钱票,晚间就撬开了,把东西偷走了。我们保卫科六七天就给破获了。他偷了那么多吃不了,上外面卖。我们发现这个嫌疑人,就跟着他,以后他现形了,我记得是在草市街那个地方把他抓到了,弄到附近的消防队,审讯他,当时他供认不讳。 这两个案件我印象特别深,一个是困难时期牵扯到上千职工吃饭的问题,一个人一月半斤肉,好可怜,粮票困难时期一个人才21斤,吃不饱,很困难的。这个案子破获了,让保卫科在大家的印象里比较好。 贾樟柯:内外勾结敌特的事你们怎样找到线索的? 关凤久:因为他跟海外勾结了,我们内部就有控制,一般往海外发什么信函我们都有控制。公安机关反映说你们这儿有人与外面挂钩,我们了解了后就把这事弄清楚了。 贾樟柯:当时他出于什么心态? 关凤久:就是对当时的困难环境不满嘛,对社会主义不满。社会主义说自己怎么好,但现在困难得饿死人,吃黄泥,吃树叶,他就不满,总想投敌叛国,搞坏事,让敌人给他点经费。 贾樟柯:你做政治工作之后,难忘的事情是什么? 关凤久:就是落实政策了,文化大革命造成的冤假错案要纠正。我们420“文革”后搞了一个“劳动革命党”,屈打成招的,那个时候弄了上百人。 贾樟柯:这个事件是怎么回事? 关凤久:就是“文化大革命”时的政见不同,。1976年粉碎四人帮以前,军管会在这里搞,左的观念在一些人的脑子里,有一个屈打成招的就咬、咬、咬,咬一大串。 贾樟柯:我还是没有听明白,当时是什么事情? 关凤久:就是把它定位成反革命集团。 贾樟柯:是有人弄了个组织? 关凤久:没有组织,都是屈打成招的,我们那时不当政,是军管会当政。文革后我们掌权就全部落实政策,平反。我们黑夜白天都不得安宁,人们找到家里,冤枉的,被打的,有的跳楼,胳膊摔断的,腿摔断的。 贾樟柯:牵连面很大吗? 关凤久:这个面牵扯到上百人。后来我们就落实政策,当时我还在六分厂当政委,我落实政策,平反,看病的报销。这对我们来讲,这事把群众冤屈了,群众就反对我们了,从我们接手做政治工作开始,我们就按邓小平有错必纠的方针,去纠正,调动各方面的积极性。平反以后大家就安心了,积极性就调动起来了,不管家属也好,他本人也好,都满意了。所以我做政治工作最大的感受就是错了以后就赶快认错,赶快落实政策,调动各方面积极性。这对党的威望,对政府的威望,对工厂的威望,没有坏处只有好处,我们感触很深。我们做保卫工作时,审问嫌疑犯,不敢叫人家站着,要坐着说,那时我们非常守纪律。那时候是罗瑞卿做公安部长,管我们管得很严,罗瑞卿到我们厂来了三次。 贾樟柯:是元帅啊。 关凤久:是大将,军委参谋长。所以你要问我做政治工作最深的感受,就是落实政策,把这个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人的因素第一啊。 贾樟柯:你现在有孙子吗? 关凤久:我小孙子马上要大学毕业了。 贾樟柯:在哪儿读大学呢? 关凤久:在西安翻译学院。 贾樟柯:学外语,他是420厂的第三代了。你的儿子是从事什么工作呢? 关凤久:我儿子在我们公司器材部任部长,总支书记。 贾樟柯:哦,那你对你的小孙子有什么希望? 关凤久:小孙子现在就业比较困难,希望他赶快找到工作,能自己养活自己。 贾樟柯:还想让他回厂里工作吗? 关凤久:不想。 贾樟柯:为什么? 关凤久:因为现在厂里用不了那么多人。他学物流,学外语,我们叫他到深圳去发展,因为我女儿和姑爷在深圳。 贾樟柯:他们在深圳从事什么工作? 关凤久:我女儿原来就是在深圳彩电总公司,后来又在沃尔玛工作。现在她不干了,炒炒股啊什么的。 贾樟柯:今年股市又特别好。 关凤久:我的姑爷他在中韩的外资企业三星,他那个企业效益相当好。 贾樟柯:厂子要拆掉了,变成一个楼盘“二十四城”,十年后这个楼盘建起来,可能有更年轻的人,他们都不知道底下原来是一个工厂。那么,你想对将来住在这儿的人说一些什么吗? 关凤久:希望他们住得更幸福,更安逸。现在党的政策好,国家的政策好,他们住在这里,住得好,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发展我们的国家,国富民强嘛,大家都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