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三十案》试读:序言 (original) (raw)
很大程度上拜《三国演义》所赐,三国时代,可能是中国历史中最被关注的一段。当然,书读得稍微多一点,往往就会掉过头来强调:《三国演义》所讲述的,远非真实的历史。把《三国志》拿过来,和《三国演义》进行比较,指出哪些地方是《三国演义》虚构的,不论写书还是讲课说段子,都很让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 于是引出一个问题:看了《三国志》,就能了解真实的三国历史吗?《三国志》是很不容易读的一部书,倒不是说读通文言文有多难,而是陈寿的写法,实在有点刻意制造阅读障碍。 在三国归晋的现实环境下,陈寿写历史书,必须以曹操为正统,“帝魏寇蜀”,但陈寿本是蜀人,对故国蜀汉有很深的感情,于是这部书公开摆出来的立场,和内在的情感立场,就有巨大的矛盾。 更为难的是,一味美化曹魏也不行。晋是继承魏的,所以曹魏的正统地位不容挑战;但如果曹魏不够坏,晋取代魏的合法性就有所欠缺,所以曹魏也必须要有重大污点。而且这次易代并没有杀人如麻的大换血,所以曹魏时代的大臣,很多在晋朝仍然是大臣,哪些隐私可以揭发,哪些污点仍需要掩盖,哪些脏水应该大泼特泼,哪些地方却反而要洗地……凡此种种,都是重大的技术难题。 写一部符合晋朝需要的三国历史,固然是国家级的文化工程,却是一件干好没多少好处,而稍不留神就可能得罪哪家权贵,轻则从此仕途无望,重则误了卿卿性命的事。 当时中原绝不缺才学之士,但这个重任却交到了陈寿一个蜀人手里,可能也和这个烫手山芋没人愿意接有关。而陈寿算是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当时夏侯湛也在重写《魏书》,看了陈寿的作品,就觉得不用再写了,把自己的稿子毁了。张华对陈寿更是大加赞赏,说:“当以《晋书》相付耳。”意思是以后修本朝史的重任,也可以交给你了。 范晔评价司马迁和班固说:“迁文直而事核,固文赡而事详。”比较下来,陈寿的特点大概是“其文约而事微”,文字特别简洁,叙事非常微妙:很多话看起来是一个意思,其实是另外一个意思;很多事看来好像没说,但该说的他其实都说了。从这个角度看,陈寿真正吃透了“一字定褒贬”的“春秋笔法”。 所以,一旦时过境迁,不理解陈寿修史时的这层难处,把《三国志》拿来当故事书看,就很容易觉得没什么意思。晚清的学者李慈铭就说,三国时代的历史事件与人物,论精彩程度,不在楚汉相争时之下。可是《史记》写得“声色百倍”,《三国志》就淡而无味。甚至于同样的事,如果《后汉书》的作者范晔也写过,就比陈寿写得好看得多。这段话,很真实地呈现出一个想看故事的人的失落感。 《三国志》零散到什么地步呢?我们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赤壁之战后的东吴攻取江陵之战,《三国志•曹仁传》是这样写的:周瑜率领数万大军攻打江陵,被曹仁率领三百勇士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境。最后曹仁的部下赞叹:“将军真天人也!”曹操知道了这事,也越发认为曹仁雄壮,转封他为安平亭侯。 如果只看这段记录,还以为江陵之战曹魏方面赢了。要结合东吴方面人物的传记,才能发现周瑜尽管打得很艰苦,但毕竟是把江陵拿下了的。所以,读《三国志》要是不端出研究者的态度,就当故事书今天翻几页明天翻几页,极可能会对人物、事件的理解发生重大偏差。反而是看《三国演义》的读者,在这种大关节上,倒不会出错。 当然,读《三国志》还离不开裴松之的注。裴注的好处,是征引广博,让我们了解到,《三国志》里简简单单一句话,背后包含着这么多的细节,或者很多事原来有那么多各不相同彼此冲突的说法。 当然,有了裴注,也就意味着阅读《三国志》的感受除零散之外,又更增芜杂。总之,这不是一部适合用休闲的状态来阅读的书。于是,罗三洋兄的这部《三国三十案》的可贵之处,也就显现出来了。 邓广铭先生有个著名的说法,学习中国古代史,要有四把钥匙:年代、地理、职官、目录。怎样运用这四把钥匙,三洋兄特别精熟。人是生活在特定时空里的,所以弄清楚时间先后和地理方位就特别重要;传统中国是官本位的社会,很多时候你该怎么做,不是由你的智商和性格决定的,而是由你在官场中的位子决定的。年代为横轴,地理为纵轴,职官为立轴,这就建立起一个三维的坐标系。 而史料中那些零碎芜杂的记录,就成了这个坐标系中一个个的点。在这些点之间贯通勾连,于是,一种不但不同于《三国演义》,也不同于《三国志》的表面文章的历史叙事,也就慢慢呈现出它的轮廓。 用破案的方式来实现这个过程,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当然,由于史料数量太过有限,三洋兄对有些事情的解释,未见得是唯一正确的答案,但至少也是合理而有趣的答案之一。 三洋兄的学识渊综广博,我素来佩服,他对三国史的熟稔,更不是我能望其项背的。他嘱我作序,我实在是既荣幸又惶恐。只能强调一句,他的著作,扫去了我读三国史时感受到的重重迷雾,我写下这些文字,聊表一下感激之情。 刘 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