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器》,当传统写作达到极致 (original) (raw)
我总是很难对社会派推理小说作出恰如其分的评价。有时候推理性是一种吸引力,有时是一种束缚:作为小说,用悬念的张力贯穿始终,可以随心所欲地调节出张弛有度的节奏;但是因为要保有推理这一元素,叙事的方式就不能完全解构。如果不能突破这个技术矛盾——我们都知道,写小说的实现过程很大程度上是技术——社会派的推理小说中最好看的,可能就是,或者说仍然是那些传统写作手法下的作品。
松本清张是社会派的大师。虽然他的一大部分作品很容易就沦为三流小说的同侪,但是大师的水准毕竟是要通过颠峰之作来标定的。《砂器》应该是毫无争议的代表作了吧。作为自学成才,从生活的历练和日积月累中汲取养分的作家,松本清张与很多与他际遇相似的作家一样,无论是他对于写作的理解和实际的文风,都是质朴而本色的,就其技术上运用的各种元素来看并不复杂,但是运用其妙,在乎于心。《砂器》就是一部几乎汇聚了他的个人风格的所有元素的作品。与他相当一部分手法痕迹过重的不成熟之作相比,《砂器》最令人欣赏的就是在种种元素化用其间的同时,小说的结构存在着微妙的平衡感。
(很多次巧合令我多次重读到这本小说,虽然是不同的译本。《点与线》虽然一样知名,但却只有两次缘分:一次是小说本身,一次是《红色的毒蛇》的提及让我重读。这次觉得译文不错,因此就买回一本放在手边,虽然有少量错字以及大多数译名不是通用译法以外,文笔还是流畅的。多次重读,每一次都被固定的某个片段引发出固定的某种思绪,让我觉得仿佛在走一段已经走过的路,两旁的景色不仅看过,而且还留有上次经过时自身的记忆……我想,也许改变了的,只是自己对于小说的技术层面的解释。)
现在一一想来,对于《砂器》的手法分析几乎无法可写。因为哪一种手法都已经是传统,是经典,是学习写作以来任何一个学生都照章搬用过无数次的。但是,想要写得如《砂器》这般均衡,这般优雅舒缓,却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够做得到。至少在松本清张的时代是这样。在现在,有太多的人可以写到这个程度,却再也不见这样的作品出现。
在今天看来,《砂器》的双线推进已经是这样的故事的通用手法。正面是刑警今西的锲而不舍,反面则是被追捕的人——和贺与关川,一为明线一为暗线,在力度上势均力敌……在反面的舞台上,绝大多数时刻出现的是关川的面目,和贺则只是偶然露出他良善的表情;然而通篇作品却影影绰绰地弥漫着和贺的气息,到了最终一切也就变得理所当然。关川不仅是一条red herring,同时也是和贺的影身——就象他在作品中的可悲的立场一样,笼罩在和贺英良的存在感之下。关川为我们做了一个凶手的样板,在描绘出关川的形象的同时,我们也可以推想得到那个更加隐秘、更加高明的凶手的轮廓。关川一方面对于宣传工具持不屑态度,同时又对其大加利用,将自己塑造成为风头一时无两的新兴艺术的代言人,以尖锐的批评文字获得公众瞩目;而和贺显然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就成为耀眼而持久的公众焦点:拥有大臣田所之女作为未婚妻,得到位高权重、有财有势的田所一家的接纳,与政界财界的煊赫人物结交……加上新兴艺术家的声名,凶手的境遇是关川无法企及的;关川因为受到和贺赴美的刺激,引起了他强烈的对抗意识,因而也秘密活动筹集资金,意图到欧洲去访问,但是他的心理在艺术界的同行之间已经昭然若揭,备受嘲讽;关川因为情人惠美子的身份低微而深以为耻,为了强迫她堕胎甚至不惜使用伤害手段,酿成惠美子身亡的悲剧,同时也因此不得不向他一贯抱以敌意的和贺低头……关川是这样一个卑劣、无耻、冷酷薄情的人物,那么处处比他更强一筹的和贺又该是一个怎样的角色呢?
与那些语意激昂,字里行间贯穿着动荡不平之气的社会派相比,《砂器》的文字出奇地平和内敛,在这样的文字之下,却若是凶险诡谲的暗流。即使是在直面描写关川与和贺之时,作者笔端的善意与怜悯,几乎可以用这样的人的矛盾与无奈遮蔽住我们的双眼。这种温情的呈现与丑恶现实——当一切的暗色都被补足——的反差,怎能不令人心寒。作者所示的和贺,每一个场景都披挂着孔雀的光华。和佐知子在一起的温情脉脉、甜蜜浪漫,和田所大臣相处时的言笑晏晏、天伦融融,和同辈在一起的众所瞩目、锋锐迫人……但是正如同孔雀的尾羽,既有华光丽影的正面也有灰暗丑陋的背面一样,和贺的背面是什么呢?在和贺对佐知子热情炽烈的同时,和贺暗中的情人成濑理惠子却写下悲痛的文字,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这爱要求我永远作出牺牲”,用生命为爱情“殉教”。在和贺对田所大臣毕恭毕敬的同时,另一只手却在用凶残的手段杀害恩人三木谦一毁尸灭迹。和贺的春风得意,发迹崛起,背后是无数的谎言、欺骗、利用和罪行……作者的笔剥离了和贺的表象,让这个人物如同虚浮一般游离。和贺的虚伪印象,或许就在作者描写他时使用的克制之下的深沉平缓的虚伪笔调中得到了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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