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格 (original) (raw)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阅读《温泉浴池》，让我想起策兰的《死亡赋格》，想起巴赫。同一情节平行地在文中出现，依靠扩大、缩小、嵌套、倒影从而变异成互相追逐的层层段落。 “基督最后的晚餐”的拼图即将完成的那个下午，成为萦绕在J心头一再复现的场景。如若不是拼图的最后一块失踪不见导致基督面部出现明显缺口圈成丑陋大嘴巴，他的父亲或许就不会恼羞成怒地吼他滚出去找工作，也不会用铁椅捣毁整排书橱砸烂窗户玻璃。可是，拼图的最后一块的确失踪了。被赶出家门的J在红茶店消磨了三小时，他想象等会儿回到家一切又会奇迹似地恢复到他离家前的恬静模样，好像《圣经》中的类似故事。《路加福音》15:11-32 “耶稣又说，一个人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对父亲说，父亲，请你把我应得的家业分给我。他父亲就把产业分给他们。过了不多几日，小儿子就把他一切所有的，都收拾起来，往远方去了。在那里任意放荡，浪费赀财。既耗尽了一切所有的，又遇着那地方大遭饥荒，就穷苦起来。于是去投靠那地方的一个人，那人打发他到田里去放猪。他恨不得拿猪所吃的豆荚充饥。也没有人给他。他醒悟过来，就说，我父亲有多少的雇工，口粮有余，我倒在这里饿死吗？我要起来，到我父亲那里去，向他说，父亲，我得罪了天，又得罪了你。从今以后，我不配称为你的儿子，把我当作一个雇工吧。于是起来往他父亲那里去。相离还远，他父亲看见，就动了慈心，跑去抱着他的颈项，连连与他亲嘴。儿子说，父亲，我得罪了天，又得罪了你，从今以后，我不配称为你的儿子。父亲却吩咐仆人说，把那上好的袍子快拿出来给他穿。把戒指戴在他指头上。把鞋穿在他脚上。把那肥牛犊牵来宰了，我们可以吃喝快乐。因为我这个儿子，是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他们就快乐起来。那时，大儿子正在田里。他回来离家不远，听见作乐跳舞的声音。便叫过一个仆人来，问是什么事。仆人说，你兄弟来了。你父亲，因为得他无灾无病地回来，把肥牛犊宰了。大儿子却生气，不肯进去。他父亲就出来劝他。他对父亲说，我服事你这多年，从来没有违背过你的命。你并没有给我一只山羊羔，叫我和朋友，一同快乐。但你这个儿子，和娼妓吞尽了你的产业，他一来了，你倒为他宰了肥牛犊。父亲对他说，儿阿，你常和我同在，我一切所有的，都是你的。只是你这个兄弟是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所以我们理当欢喜快乐。” J大概幻想着他的父亲会温柔得如《圣经》中的父亲，双手迎接他这个浪荡子。只可惜等待他的是母亲的哭泣以及一片狼藉的书房。毕竟拼图的最后一块失踪不见了，基督不完整，天国未降临。父亲被送去医院，J要独自前往寻找父亲。此时J升起一股迷人的情绪，绝望、冷静、麻木、厌世等汇聚在一起生出一份轻盈的勇气。在找到父亲前，他反复咀嚼拼图即将完成的这个下午，未被打碎的书房，未失控的父亲，失踪的最后一块拼图让基督面部留下了一个窟窿，而他父亲内心压抑的怪兽趁势从此窟窿狂奔了出来。父亲在J未找到他前，先于J回到了家。自此父亲不怎么开口说话，直到某日父亲在电视上看见寒带雪猴泡温泉的画面，便开始了和J的温泉之旅，每周总有几天J带着眼神呆滞的父亲上山去泡温泉。两年来，不仅是父亲，J的人生也因为温泉而改变。温泉使人健康，健康使人空虚，真正会泡温泉的人会耗到空虚疲软，“无法形容的感觉，大概就像是经历了一次死亡吧。” ♨ 澡盆似的扁圆弧线，上方升起三条s形的，热乎乎、雾蒙蒙的水蒸气，这个符号代表什么呢，“那是灵魂，人死掉的样子。”

读罢，我明白了，J和父亲迷上泡温泉，是因为迷上了死亡预习，以死亡状态滑过活着的时间。袁哲生写作《温泉浴池》，亦是一种死亡预习吧。 “我为什么写作？因为恐惧。（恐惧生命，恐惧寂寞时找不到自我，所以写作像招魂，招回丑散的魂。）” 写作延缓死亡，却无法克服死亡。 “文字是补药，不是解药。”

特意摘出《温泉浴池》中平行呼应的段落，像是远远地回应着袁哲生的谜面。我们都会没来由地悲伤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袁哲生通过文学为“难过”找寻一位母亲，而我感受到了这位母亲的温柔与敦厚。

J两眼茫然，从八楼搭电梯到楼下，走出公寓大铁门，门外的小黄吊起眼珠子温柔地看了J一眼，好像在说：“我陪你吧？”J回报了一个谦虚的眼神，小黄伸出长长的舌头，摇摇尾巴（它的尾巴只有很可怜的一小截，像只兔子）。

那天下午J的母亲躺在客厅沙发上，一面吹大同电扇，一面收看电视上关于极地雪橇犬大赛的节目。J和他的父亲在书房里继续完成一副拼图……这张拼图已经完成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的空白处只有基督的头部了……J想要起身走出房间，因为他受不了那种重大时刻降临的现场。时间突然静止了。这天下午，J的父亲心中最伟大的的作品即将完成的时候，也就是画面上的耶稣基督已经露出美丽发丝，和坚定的下巴的那一刻，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剩下的最后一块拼图不见了。 “你为什么不滚出去找工作，成天好吃懒做的在鬼混个什么东西？” 当J的父亲发现他的拼图少了一块时，同时也察觉到家里竟然多出了一个人。

J两眼茫然，从八楼搭电梯到楼下，大铁门外的小黄吊起眼珠子温柔地看了他一眼。

J并没有立刻开始寻找父亲。J开始回想这天下午的事情。这天下午，母亲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机的方格里是一幕受苦的画面，一大串极地雪橇犬在冰天雪地里卖命着，阵阵寒意袭来，暑气全消，母亲昏昏入睡，鼾声渐起。J和父亲在大会议桌旁拼图，那是一副“基督最后的晚餐”的大拼图，难度很高，共有两千片。桌上除了拼图，还有一大盘削好的哈密瓜……“基督最后晚餐”即将完成了，只缺一个巴掌大的空白，看起来圣洁而伟大。

“基督最后晚餐”即将完成的那个下午，母亲躺在沙发上打鼾，客厅里的电视机陆续传来雪橇犬在冰天雪地死命奔跑的声音，这个家沐浴在一种少有的、虔诚的气息之中。父亲从白瓷盘里抓了一大块哈密瓜吃了一口又放回去，然后，他用小毛巾擦了擦手，确定手指头擦干净，才挑起一小块拼图块，在那仅存的巴掌大的空白处上方比了又比，转了又转，终于找到了它可以安身立命的位置……在父亲寻找下一块拼图的正确位置时，J会默默走出会议室去小便。

J在那个白铁的垃圾筒旁边停下脚步。他看看前面，再转头看看后面，确定没有人盯着他之后，才把手伸进那个长条形的垃圾投入口，将路长老刚刚丢进去的塑胶袋拉出来。两盒1000cc的鲜奶，已经喝得一滴不剩，吸管还插在上头。那盒苏打饼干果然还有半包，J掀开纸盒的开口，拉开内包装的铝箔，干干硬硬的四角形饼干露了出来，形状还很完整，没有破碎。

然而，J想，电视机的功能当然不仅止于娱乐而已。就像这个J被父亲赶出家门的下午，母亲扭开电扇，心满意足地躺在沙发上，然后把电视机转到国家地理频道上，画面上是一群倒霉大极地雪橇犬正在奋力向前冲去的景象……就像这天下午，母亲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机的方格里是一幕受苦的画面，一大串极地雪橇犬在冰天雪地里卖命着，一阵凉意袭来，母亲昏昏欲睡。鼾声渐起。J和父亲在大会议桌旁拼图，那是一副“基督最后晚餐”的大拼图，共有两千片。这幅作品即将完成了，只缺一个巴掌大的空白，看起来圣洁而伟大。父亲用小毛巾擦擦手，检出一块小拼图，在那空白处的上方比了又比，转了又转，终于找到了它可以安身立命的位置……这时，J突然很想上厕所，他受不了那种重大时刻降临的现场……然后父亲赫然发现少了最后一块拼图，于是他还有J在最后一秒的时候被挡住在天堂的入口处。 “你为什么不出去找工作，成天好吃懒做的在鬼混个什么东西？” 当父亲发现他的拼图少了一块时，同时也察觉到家里竟然多出了一个人。

J走出家门，楼下的小黄朝他摇摇尾巴，它的尾巴只有可怜的一小截，像只兔子。

J在那个白铁的垃圾筒旁边停下脚步。他看看前面，再转头看看后面，确定没有人盯着他之后，才把手伸进那个长条形的垃圾投入口，将路长老刚刚丢进去的塑胶袋拉出来。两盒1000cc的鲜奶，已经喝得一滴不剩，吸管还插在上头。那盒苏打饼干露了出来，形状还很完整，没有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