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佳人 (original) (raw)

备注:忘性很大,常常记错,细节问题,还请一笑

(一)

非常轻盈,带点讽刺意味的俏皮,伍尔芙夫人的《奥兰朵》,是一部轻松好看的小说。伍尔芙夫人自承,写这本以其女友,同性恋诗人薇塔为人物原型的小说,完全是为了消遣,放一个“写作者的假日”,开“一个大玩笑”。原本设定将这本微不足道的小书,在两个月内写完。事情发展出乎意料,首先她为写它花了五个多月时间,篇辐越拉越长,而正式发表已经在一年以后。另外虽然伍尔芙夫人立刻把这本书抛到脑后,它却在此后的几十年内,日益红火,关于小说的寓意,解释纷纭。一九九三年,英国女导演萨莉·波特将小说改编为电影,影片一出即受到极高评价,被认为是九十年代最重要的女性电影作品之一。
在伍尔芙夫人那些气势洪大、优美而晦涩的作品中,《奥兰朵》具有罕见的清晰平白特色,但行文中那种流丽的生气、洞察力和想象力仍在,具备繁复的文字之美。
青年贵族奥兰朵,以纯真与美貌受宠于年老的伊丽莎白女王,他爱上一位E罗斯公主,被甩,失恋后又失去王室恩宠,昏睡七天后,他隐居乡间大宅,沉浸于诗歌中,想方设法结交知名诗人,反被诗人戏弄,遂放弃诗歌,代表英国出使土耳其。在一场叛乱后,他又沉睡了七天七夜,醒后变为女子。她离开官场,混迹于吉普塞人之间,由于思想、信仰与吉普塞人有太多分歧,他重返英国,成为上流社会贵妇。因性别、身份的矛盾,陷入一场绵延百年之久的官司内。这期间她结识大批知名文人,重新开始文学创作。为了能够独立地、平静地写作,她嫁给了一位在沼泽地里遇到的船长,并产下一子。直到最后,时间进入二十世纪,奥兰朵终于以四百年时间创作而成的诗稿,成为一位获奖诗人。
最有奇幻色彩的地方,是奥兰朵的变身。由男变女,一人体验两种性别角色。最初,伍尔芙可能是为因女性身份而输掉官司的友人抱不平,同时拿这位女友的性向开了个不伤大雅的玩笑。但作品一开写,就不受作者本意控制,它将根据作者头脑的敏锐度和思想的深广度,自作主张地往下走。奥兰朵在发展变化中,她所处的时代也在发展变化,于是变成了一场时间里的尤里西斯之旅。
时代的烙印打在她身上,她即是时代的产物,又随着时代而发展,最终她将去向哪里?她漂泊的航行,又得到了些什么奇妙的收获?
事实上,航海中一切都不确定,女王在镜子中看到正在接吻的年轻男女,无法肯定是奥兰朵与他的情人,奥兰朵在船上看到萨莎公主与水手亲昵,有可能只是幻觉,但结局仍然发生。这种不确定,却无可避免的“命运”方程,在全书中到处可见,在伍尔芙夫人的其它作品中也彼彼皆是。无限的可能性,时空倾斜、动荡,并不固定牢靠,人就走在这样辉煌而危机四起的大厦中。奥兰朵穿过几百年的岁月,如穿过轰轰作响的大厦长廊,一直奔向二十世纪。她的时间足够充裕,可以在不断的失落、毁灭中,一再重建,获得新的完整的自我。从这一点上说,她是幸运的。
爱情、诗歌、政治、婚姻。。。。电影《奥兰朵》中,导演将这些曾经左右过主角的东西,一一提溜出来,清清爽爽地指给你看:如何追求,如何失落,如何转而求其它。曾经赋予生活全部意义的事物,终将失去光彩,那么,生活还剩下什么?

(二)
对于奥兰朵,有自然和文学。
自然,从坐在全书开篇的那棵老橡树下起,它滋养着奥兰朵的心灵,多么美,她扑倒在地上,多么“好吃”,她贪婪地接收着品尝着,意愿成为大自然的新娘,她看不见自然的冷酷无情,只是陶醉在其变幻无穷、永不枯竭的壮美生命中。她不是跋涉飘泊的吉普赛人,不是让.吉奥诺笔下的山区农民,不是冰岛的渔夫,不用向自然讨生活。大自然更热衷与贫困、低贱的人过不去,而她是个富有的贵族。伦敦的大冰冻,洪水,君士坦丁堡的大火,充满奇幻色彩,却并非哥特式的黑色奇幻,它们呼啸着张张牙舞爪地从她身边拐个弯走了,没损着正在观望欣赏的她的一棵寒毛。正如同发生英国的这个故事中--这是个连革命都静悄悄地不流血,绅士们长年身携雨伞,以理智自制为荣的国家,奥兰朵可以轻巧地从阴暗、死亡、毁灭、疯狂中闪身而出。自然一直是她缠绵热情的恋人。
文学,当看到伍尔芙用夸张但善意的讽刺语调,描述奥兰朵年轻时的文学梦:至少创作了四十七部浪漫的大部头戏剧,全力以赴取悦那尖酸刻薄的诗人,结果呢,诗人拿了他的钱,还在作品中戏弄他。好一个单纯认真的文学青年!他沮丧的样子真让人羞愧,还有些感觉亲切。每个写作的人都面临着被羞辱的命运,奥兰朵中毒太深,伤了心,此后几百年的时间内,涂涂抹抹,诗稿却不拿给人看了。那位叫格林的诗人,给奥兰朵带来的转变是:为了自己的快乐,而不是荣耀、名望,去写。好吧,从现在起,文学也成了恋人,带来无限快乐又制造无穷痛苦,割舍不下的恋人。即使后来当社交圈内的贵妇,与知名文人交往,看透了他们的虚荣、狭隘等等恶习,她仍然有对作品本身的敬重。
她们挽救了奥兰朵,她们与奥兰朵良好的关系,也使小说保持纯正的思辨色彩,保持平衡,继续前行。
作为一个“既爱女人,也爱男人”的双身人,作为生命漫长,不随时间流逝而抓狂而绝望的特殊人物,“她即不去爱,又不去杀人”,男人和女人该做的事,都不去做。奥兰朵有足够的时间参预,更常做的是旁观,然后思索和暇想。与病弱、精神过敏,总是在屋内回忆、书写的贵族普鲁斯特,他们有相近似之处。那就是在时间里的旁观身份,和成为习惯的思索、暇想,以及自我中心。
所谓生命漫长,实质上只是种象征。伍尔芙在书中说,对于关于把握生活的人,牢牢抓住当下,不瞻前顾后的人,生命不多不少,正是他们在世界上存在的年数。“其他人虽然走在人们中间,却已经死了,还有些人虽然经历了生命的形式,但他们还没有出生;另一些人虽然自称三十六岁,却已经活了几百岁。”比如奥兰朵。打乱人生长度计算方程的,是艺术,比如奥兰朵。伍尔芙在此表明了她对艺术与人生的看法。奥兰朵作为佐证之物,出现在世间。
最后,在千百个乱纷纷的身份和定义中,奥兰朵最终找到了她需要的,那个最重要,占统领地位的“自我”,在二十世纪初的某一天,驾车从市场返家途中,一切改变了,她变得浑圆、结实,浑身沉静,行动语言虽如往昔,但意义充盈。一个神奇的,充满光怪陆离景象,时空交错,坚不可摧的时刻降临。
四百年来,通过奥兰朵对于人与时代的检阅,至此告一段落。

(三)
奥兰朵是体现了时代,还是最终摆脱了时代的束缚?她与混乱、模糊、暧昧的二十世纪格格不入,但在二十世纪中,她获得了自我的解放。前面的一切,简单残酷,富浪漫色彩的伊丽莎白时代过去,一百年接着一百年,为未来作出铺垫,但迎来的是这个奇怪的二十世纪吗?奥兰朵与伍尔芙生活的英国,经历了高度发展、膨胀的工业革命时期,殖民地时期,渐渐变得沉默、消沉,瘪了下去。
奥兰朵的沉默、忧郁、坚定,强的正义感和耐性,好奇、开放、大度,这不属于时代精神,但是,它们使奥兰朵变得坚实、充盈,伍尔芙在为时代呼唤它们吗?
作为女性读者,不可能看不到书中的女性意识。对于社会给男女角色的定位,她说:“是衣服穿人,不是人穿衣服。”穿上男性的衣服,奥兰朵就好斗、勇猛,信心倍增,换上女性的长裙,她就成了娇滴滴的女士,被动、温顺、服从,富有危险的诱惑力,如果不小心露出了小腿,就会害得男人从桅杆上摔下去。这种荒诞的对比,在奥兰朵身上进行非常显效,T既是男人,又是女人,能够深刻地感受到性别的差异性,不会为这种“差异天经地义、与生俱来”的说词蒙蔽。但是她并没有站到性别战争的阵地里,她不属于任何阵营,她只是她自己,一个叫作奥兰朵的人。
奥兰朵最终的身份是作家。“作家与时代精神之间的交易无限美妙”,为了保证独立写作,必须与时代小心翼翼地周旋。伍尔芙夫人作为女作家,对这些深有体会,她嘲讽地写道:“既然她是女子,又有美貌,且在妙龄,她很快就会不再煞有介事地写作和思索,开始哪怕思念一位猎场看守人(只要她是在想男人,无人反对女人思索)。然后,她将给他写张小纸条(只要她写小纸条,也无人反对女人写作),约他星期日黄昏时分幽会......所有这一切,当然正是生活的本质,而且是小说唯一可能的素材。”
一位猎场看守人!以伍尔芙夫人惯有的灵牙利齿,在这里她顺手刺D.H.劳伦斯一下也有可能。劳伦斯在那部著名小说中,把男子天性,那话儿,吹捧得是多么美妙和威严啊,足可以直接拿去充当对工业文明竖起的中指。
伍尔芙认为:女人写作,需要一间自己的房子。独立、安静、稳定,有充分的经济基础。不能设想,奥兰朵变身为一个贫困的、身份低微的女人,她会只有两种可能:凭美貌发迹的女冒险家,或者为一日三餐而堕落的妓女,反正她得忙于找男人来依附,写作想都不敢想。手头没有筹码与时代周旋,只会被时代辗碎,所以,谢天谢地,奥兰朵只需要嫁给一个在沼泽地找到的男人,就可以保护住她自己的创作生活了。可其它的女人?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如此苛刻,给她们的空间如此狭小,必须想办法应付它,对付他们--哪怕采用温和的拐弯抹角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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