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的及物写作:与卡夫卡、德勒兹的比较 (original) (raw)
“黄泥街”是一个整体象征,把《烈日灼人》仅仅是提喻式的反常情节作为小说的修辞基础,也延续了中外古已有之的胡话文学传统。中国禅宗有一桩公案:“一树黄梅个个青,打雷落雨满天星。三个和尚四方坐,不言不语口念经。”但残雪在小说中实现了一种通篇如此的结构,而且看似“胡话”、梦魇,背后却密集着及物的、写实主义的信息。而最后,整篇小说的情节落脚在一个“阴谋”上——王子光是谁?正如近藤直子所论,“在所有事件中,最先的“王子光”事件,是一个男人在梦中,不指对象“东西”,而说出“王子光”这一名字时发生的。”(《弄不懂的事:试论残雪<黄泥街>》p148)“王子光”事件因此就和《创世纪》中神说“要有光”一样,以言行事,意味着对不存在之物的言说和它们在同一瞬间的实际创造。笔者认为,黄泥街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地域指涉的原型,是对政治风波中下层阶级集体谵妄的一次想象,是对其人际交流、谣言传播、政治动员、官民沟通中出现的种种失误、变形、不理解、惶恐不安情绪的一次抓取,正是在表面“疯子的梦话”一般的语言下对生活细节的披露,使残雪成为中国先锋文学中最有国民性批判意味的一支。
常见的死亡,河流中漂过的死尸,被“上面”抓走的人,隐喻了残雪文革经验中的亲历见闻,张灭资、革委会、《闪闪的红星》这些符号也是历史的提示,夹杂在残雪的极度非历史化的文字中,像一片泥沼中供人通行的木桩。相比卡夫卡的寓言而言,残雪的作品显得没有那么干净、弱于叙事,语言上仍带有抒情、拖沓和铺展开来的杂糅性,但她也有优点,那就是她的作品与现实的更为迫切、急促的互文关系,以及她在语言密度上对经验的更新。人在夏天身上穿着棉袄,溽热产生的蛆虫,到处都存在和蔓延滋生的腐烂,怪力乱神——残雪的世界充满被解放了的生机,人在生成动物,而动物也在生成人,毒蜘蛛、蚂蟥、蛞蝓、蟑螂、蜥蜴、毒蘑菇,那些寄生性的、容易引起人类天然反感的生物,通过食物、房屋、茅厕、池沼,在与人类的共处中获得一席之地,这不是一种简单的人身上的“动物性”,而是界限废除后的发酵状态。在林奈、洪堡那里,我们得到人与其他生物之间关系的图示,在小林一茶的俳句、麦尔维尔的《白鲸》、布鲁诺·舒尔茨《肉桂色铺子》中,我们得到人与生物相处的各种不同形式的文学表达,在残雪这里,则是另一种类型。猪油从背心流出来(p116etc)、切掉的大拇指又长出来(p66),蝇子像雨一样落在地上(p81)……
“柏油马路上的黄水渐渐像开水一样烫人了。白天,马路上是站也不能站了。每样东西都像玻璃渣一样放射耀眼的白光,像要烧起来。小小的太阳像不动了似的,总在那灰蒙蒙的一角天空里挂着,有时也有一片梦样的云儿停留下来,将它挡住,于是人们大出一口粗气,说:“好了。”很快地,那云又跑掉了,大地重又燃起白色的烈焰。”(p37)叙述那一段反常历史的,无论是文学还是电影,像《黄金时代》《丰乳肥臀》,《阳光灿烂的日子》,还有朦胧诗人多多写在那些年的诗,都有一种过度的曝光感,好像烈日把人的记忆照到沸腾、溶解。这种极限体验往往成为这一代作家的集体无意识,甚至延续在文化革命结束之后很久。在海子等1980年代开始的创作中,我们仍然能够嗅到这种社会动力学意义上的加速度,这种加速度被诗人移植进自己的语言。
另一方面就是人的物质性,包括饥饿、劳役、性、死亡对人类的限制,显示了某种蛮荒、对比度强烈、倔强而韧性的生命状态,或者说,是一种短缺经济状态下人类的生命状态,它使《等待野蛮人》《鞑靼人沙漠》这样的小说显得过分“纯真”。哈金的《等待》虽然缺乏莫言和残雪的生命力,也呈现了生命的耗竭状态。这种状态共同呈现了生命的物质性:人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独立,我们总是处在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网状结构中,总是被其他事物耽搁,我们在局部总是对整体的运作逻辑感到神秘。残雪的著作诉诸于一个前提,那就是读者是处于这个局部之上的。
说残雪的作品像弗朗西斯·培根的画,是非常恰切的类比,我相信德勒兹对培根的某些解析可以用在我们理解残雪的作品,“肉是人与动物的共同区域”、“没有器官的身体”(《弗朗西斯·培根:感觉的逻辑》p30、58)。残雪作品中残酷的、中国化的伊壁鸠鲁主义,也许与残雪对尼采的阅读有关,她和培根、德勒兹一样分享了一种“快乐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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