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思想史研究 (original) (raw)

20世纪90年代,年轻一代学人葛兆光先生不满于传统精英思想史的研究,提出一般思想史的看法。葛兆光既不赞成哲学史即思想史,又不赞成传统中国思想史“可以包容哲学、意识形态、逻辑学说乃至政治、法律、科学”的包罗万象的写法,而且他特别反对把思想史写成精英和经典的思想史,反对以精英人物为中心的排列,理由是:其一、思想精英和经典文本构成的思想似乎未必一定有一个非常清晰地延续的必然脉络,倒是那种实际存在于普遍生活中的知识与思想却在缓慢地接续和演进着,让人看清它的理路;其二、精英和经典的思想未必真的在生活世界中起着最重要的作用。因此,他提出在精英和经典之外,“还有一种近乎平均值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作为底色或基石而存在,这种一般的知识、思想与信仰真正地在人们判断、解释、处理面前世界中起着作用”。葛兆光明确断言:他的思想史就是“一般的知识、思想与信仰的世界的历史”(《中国思想史•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13页)。
在思想史研究方法上,葛兆光“一般的知识、思想与信仰的世界的历史”的提出,明显地受到福科及后现代史学——新社会文化史派“思想史”研究的影响。但是,葛兆光教授决不是简单地照搬。正如他自己申说的,他的“一般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不是西方新社会文化史所关注的反映民众观念的“小传统”。但问题似乎也正在这里,他所谓“一种近乎平均值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一般读者理解起来常常是朦胧不清的。具体到其《中国思想史》的写作中,其中最有特色的部分是反映“一般的知识、思想与信仰”的那些章节:如从早期中国的星占历算、祭祀仪轨、医疗方技、宫室陵墓建制,还有敦煌文书的经变、各种类书、私塾教材,还有秦汉简帛画像、魏晋南北朝隋唐的碑刻造像,还有书札信件等材料,来描述当时人们的知识、观念和信仰,确实很有新意。但是,读完这些精彩的部分,使人不禁觉得意犹未尽。因为葛教授的这些讨论,不仅篇幅较少,而且还相当稀疏笼统,同时还交叉着大量对诸子经典内容的引证,这使我们很难明确看到当时人们的“一般的知识、思想与信仰”到底是什么(是民众观念抑或是古代士人的思想呢),它是如何作为“背景”来影响精英思想的,以及它如何作为“底色或基石”来影响社会的?因为我们知道:中国传统的知识阶层的思想(不管是儒学、道教和佛教)与普通的老百姓有相当大的距离,甚至还存在着相当的紧张。
总之,葛教授的“一般的知识、思想与信仰”的追寻,缺乏《蒙塔尤》那样在描写民众思想时给人明显的冲击感。在我看来,葛兆光思想史的写法,非常接近于剑桥学派的斯金纳提出的:注重作为“经典作家”背景的“比较一般的社会和知识源泉”的思想史,只不过后者仅限于政治思想史的研究范围。理由是: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的绝大部分材料仍是来自于经典,书中的“一般的知识、思想与信仰”给人的影响似乎仍是传统士人的思想,一些非经典史料的诠释也似乎只是给我们提供了更多的理解士大夫精英思想的背景。这也许就是这部《中国思想史》虽然给我们启示良多,但未能真正给读者清晰地提供一幅“一般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的历史”地图的原因。

David案:

思想史的对象有精英思想和一般思想(“小传统”),方法论亦变迁繁复。
似有另一种approach。即不是研究整个历史长河中的思想变迁(及与社会诸方面的互动关系),而是关注于解决其一特定问题的思想。如五四时期各种互相交锋的思想,及1990年代以来若干波文化热过程中的思想背景。尽管从表面上看,大家讨论的主题可能完全一样,但出发点相差甚远。一种是历史学的,另一种则是政治学、社会学或经济学的。对于后者,研究对象自然主要是精英思想了。前者可姑名之曰“历史导向”的思想史研究,后者为“问题导向”的思想史研究。我们读韦伯《新教伦理》、罗尔斯,就是因为经济学理论不足解中国现状之惑,而要从思想史中找援兵。
原想细读葛著,但读到评葛著的以上文字,却有此感。我等思想史“票友”,似应先问自己到底要什么。当然,思想之旅,如听音乐,本身亦是享受。不过,这是另外一层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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