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她,就带她回家 (original) (raw)
(旧文重抄,纪念流沙河老先生)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瑞典人林西莉(瑞典汉学家高本汉的学生)在北大深造。她“惊奇地发现,即使一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国人对自己的语言的根也知之甚少。人们在小学、中学和大学机械地进行着汉语教学,却很少加以解释。”(林西莉《汉字王国 小引》山东画报出版社1998年版)时至今日,我们对汉字“认而不识”的程度愈发严重了。中学语文课里教的六书,象形、指事、形声、会意,说得多一些,转注和假借则近于一笔带过,然而皆非考试重点,所以老师、学生下的功夫都不大,自然“对自己的语言的根也知之甚少”了。及至参加工作,托现代电子技术的福,我们已做到无纸化办公,所谓写稿写总结,并无纸笔。一旦纸笔在手,提笔忘字便不约而至,简体字尚如此,遑论正体字呢?
人们不大知道正体字,多以为繁体字就是古人的字。所谓正体字,和繁体字还有点区别。正体字是相对于异体字来说的。孔乙己蘸着酒给“我”写“回”的四种字,鲁迅先生虽没具体说明,但以其最常见的四种写法来看,有两种即是异体字。正者,正式、规范也,含义接近正楷字。通常来说,正体字每个字只有一个,而同一个字,异体的写法或有二种以上。例如前面提到的回字。在汉字长期演变中,出于书写方便及其他原因,在古代就有了简体字。我们从古人的书法作品(特别是行书草书)中能看到大量的简体字,和今天我们使用的并无二致。例如“页”、“见”、“从”(从,这个字在甲骨文里就出现过)等等。官方执行的简体字也不是解放后1956年才有的,民国时就曾颁布过简体字,国民党政府败退台湾也搞过简体字,因学界反对而作罢。有意味的是,大陆有相当数量的人,比如我,是从港台流行歌曲的盒式磁带里认识的正体字。话说用正体字印刷的古代文学作品我也读了很多,却在听流行歌曲之后。读正体字的书有些陌生和奇怪的感觉。而流沙河恰好相反,老先生出生在1931年,“少时受过古文字学的启蒙,所以对简化字看不惯,心识其非。”
流沙河认为简体字的“非”,从文字演变史上讲,简体字有点“暴力”革命的意思,属于强行而非自然演变。从汉字构造逻辑上讲,简体字漏洞百出(实际上简体字的发明根本没有考虑汉字六书),因而丧失了传统文化与汉字互为里表的意义。网上有人调侃,“爱”(愛)的心没了,拿啥去爱?
出于对汉字的爱,流沙河在右派改造那个特殊年代,便“苦役余暇研习甲骨文和金文以及《说文解字》”,迄今有三四本(种)文字专著问世。《流沙河认字》由“一二三”的三到“山之多态”的山,直到三生万物,分门别类,举凡坐言起行、器物、自然人文等等,均按字的相关性归到一起,基本上把人的一生所能牵扯到的字都讲了。汉字对中国人来说,就像水对于鱼,平时尽顾着在里面瞎折腾了,没工夫去想源头的事。读了流沙河等人的汉字书,才忽然发觉汉字之美之讲究之珍贵。敢情天文地理历史人伦都含在字里了,最有趣的是中国人渗透到字里的哲学,读懂一个汉字,我们可以知道老祖宗是怎样看待世界的。古人对万物体察之细微,令我惊讶。流沙河讲到“進”字,正体进字为啥从隹,隹就是鸟,“原来鱼能退游,兽能退走,而鸟不能退飞,只能前进。”还真是的,没见过能挂倒档的鸟。流沙河顺手揶揄了一下简体字,“隹简成井,前去跳井?”
《流沙河认字》出版的第二年,也就是2011年,《文字侦探》(2015年以《解字一百》为名出版)问世。两者结构相仿,后者冒充福尔摩斯,“解说文字好比侦探破案,进程曲曲折折。”以两两相对的字,例如天地、东西、风雷、男女,流沙河钩沉古籍,寻找证据,从词语中找旁证,有些还须在百科知识里觅得印证,层层推进,一个汉字才算彻底解开。流沙河自诩,解字“更须有胆有识,动摇权威的旧说,自创切实的新解。这样做了,方能少办冤假错案。”然而汉字数量之巨大,演变之复杂,即使在古代,亦有很多字的源头、解释、读音,尚存在争论。最具权威的《说文解字》里,也有不少错误与存疑。我国著名语言文字学家丁声树亦曾撰文指出《康熙字典》里的一些字注音(反切法)不准确。好在这种情况不多。
2012年出版的《白鱼解字》其实就是《流沙河认字》的手稿本,借以订正后者由于排印而致的错讹——不是编辑校对不认真,实在是汉字过于复杂多变,许多字及偏旁,找遍所有的输入法都没有,所以手稿本才是上上之选。这种例子在《正体字回家》俯首皆是。随便翻到144页。谷与穀,用在山谷与稻穀,两个都是如假包换的正体字,但现在统一换成一个“谷”字了。流沙河幽默地说,“如今把穀字撤职了,派谷字来顶替,欺我中华之读书人,太霸道了。”穀,里面的禾是它的意,去掉禾字的部分是它的形旁(音同壳),表示举钟叩击的意思,也就是现在的“搕”,现在成废字了,任何输入法都打不出来。穀,仅取其读音而已,意在禾,一看就属于谷类。
也有些简体字勉强能说得过去。例如還的简体写法还。還,去掉走之旁,意为环视一周,加上走之旁,意为绕行一圈。简体写法,很容易理解为不走。流沙河说,“不走为还,妙哉妙哉。本来嘛,你绕行一圈,又回到原处,岂不是吃饱了撑的吗。所以不走为还,简出了懒汉的大智慧。”老先生当然是在讽刺,但现在即使有再多的人呼吁恢复正体字,我觉得也没多大可能实现。
最大的原因是习惯。我们已经用了半个多世纪的简体字了。古代正字、通字和俗字并存,也是因为习惯的巨大力量。联想到前一阵子海峡两岸关于正体字的议论,其实不必将其上升为意识形态高度,或者认为正体字是否实行关系到中华文化的复兴。不可否认,正体字是中华传统文化里最基础、最纯粹的部分,每一次兴废(包括韩国废除汉字使用)都引起强烈的舆论反响。在另一方面,简体字的实行,大大提高了识字率,这也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也有益中外文化交流(你叫外国人认写正体字还不如杀了他)。
习识正体字,愚以为与练习书法差不多,应该归到个人爱好里面。因为这里面学问的确太多了,你不仅要会读、写,知晓其意义,还要了解它的古形、古音、古义,知道它的演变历史,才算完完全全认识一个正体字。但是如《正体字回家》之类的汉字书必不可少,亦多多益善,不仅是作者的娱己——流沙河在《文字侦探》里曾感谢汉字,“收容无家的远行客,愉悦避世的梦中人”——也是薪火的再传。我不担心正体字找不到回家的路,正如我不担心书法、京剧等等这些传统文化在网络时代会迷路,甚至消失。
《流沙河认字》现代出版社2010年4月
《文字侦探》 新星出版社2011年6月
《白鱼解字》 新星出版社2012年12月
《解字一百》 新星出版社2015年8月
《正体字回家》稿本版 新星出版社201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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