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隙里的那个人 (original) (raw)

空隙里的那个人

赵松

1

有些时候,我确实会怀念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自己,就像怀念曾经熟悉的某个人,一个与现在的我相距遥远的人。仿佛他还在抚顺的某个地方,过着另一种生活。在脑海里,那十年,那个人所经历的一切,似乎远比后来我在上海这十几年来得真切——在那个东北城市里的每一天,很多地方,几个书店,几个朋友,甚至还有那个人在办公室里写的那些工作报告和讲话稿,不同区域的不同时期的建筑,城北郊的那条从东向西流的浑河,河上的那些桥,河北岸的长白山余脉,山上过于茂盛的深草、灌木和树林,山后面的平原,还有空寂交织的公路,以及盘旋在高空中的鹰。

2

在很长时间里,没到过那些山的后面之前,我曾是的那个人一直以为山后面也是山,无数的山,只要在山里往北走,最后就会是长白山的主体,是被那座活火山托举的澄净天池。让他震惊的,是有一天,他终于穿过那些看起来层叠不断的山时,看到的却是平原,而不再有山,有六七条崭新的公路交织在那里,两侧是新土,而山,都留在了他的身后,朝东偏北的方向连绵而去。那些公路的两侧长满了庄稼或茅草……空寂路面上的那些麻雀都要比他淡定。这是他头回认识到令人不安的限度是如何瞬间毁掉想象空间的。山外也会没有山。公路会像绳索一样从里到外地缠绕城市和土地。而面对那些突然浮现的平原和公路,他感到某种莫名的失落,在此之前,他是多么希望山会重叠下去啊,直到让他感到有迷失其中的危险,放慢脚步,然后转身顺原路退去,回到来时的山外,河边,桥上,河对岸的杨树林里。

3

在那条向西流的浑河边,齐腰深的野草丛里,我曾是的那个人还只是个十三岁的男孩时,曾目睹了鹰的降临。他的右胳膊夹着竹枝编成的扫把,左手拎着一根线,拴着草叶做的假蜻蜓,正引诱那些低空盘旋的真蜻蜓,它们又大又稳,轻易不上当。那个下午,夏末的空气里弥漫着各类草本植物的闷热气息。突然,在不远处,一块突起于草莽之上的土堆上,落下了一只鹰,整个过程仿佛是慢镜头,那巨幅翅膀缓慢晃动,降落平稳,深灰的羽毛里透着微蓝,内侧是白的,只是闪了闪——它伫立,注视着周围。他离它大约有二十来步。从震惊与着迷的凝视里回过神来,他挥动手臂,招唤两个同伴,那是只老鹰!他们靠近它。大约还有十几米远时,他看到了鹰的眼神。它看到了他。他正准备鼓足勇气冲上去,它忽然张开双翼,整个躯体瞬间扩张了数倍,然后转瞬间就升上了半空,像朵灰云。它迅速地缩小,在高空里变成一个灰斑。他呆立在那里,感觉自己非常渺小。在那个土堆上的爪印里,有几枚羽毛。他用土把它们埋了起来,不想让别人看到。

4

我曾是的那个人,在少年时代充满了挫败感。以至于有时他宁愿想象自己是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那时他经常毫无希望地漫游,在有限的区域里。西至耐火材料厂旁边的铁道,南至露天矿那近百米高的绵延很远的矸石道,北至北山,而向东,则是机修厂俱乐部附近。多年以后,他回早年住过的那个地方,发现那些房子都很小,胡同也很狭促。《破碎与朦胧》的背景,就是这里。那个人所经历的很多人和事,那些他曾无数次漫游的地方,都装在里面了。在彻底拆迁之前,他又回去过一次,马路两边的高大杨树都变成了新植不久的龙爪槐,他家那套有南北院子的老房子又易主了,南院里的山里红树也不见了踪影,据说在上一户人家时就被砍掉了。

5

我曾是那个在国企里上班的人。那个石化企业有近万人。除了上下班时段,平时在厂里其实看不到多少人。人都在装置里,办公楼里。厂区里有密集蜿蜒的各类管线,以及林立的装置,所有人也就是为它们而存在的。最初几年,上班的地方是在一套废旧装置里的顶层,每次回休息室,都要爬很多楼梯。那里藏着电工班和仪表班,平时不会有什么人来。我曾是的那个人,每天站在窗前都能看到广阔的厂区,每天早晚都要下去到车间里检查仪表是否正常,然后再躲回到那个小小的空隙里。这里除了几位会修电视机、冰箱、收音机的师傅,几位跟他一样笨头笨脑的年轻人,还有各种规格的仪表记录纸,它们都是成卷的,正面有细小的格,背面是纯白的。他曾想把这些纸都写满字,但不知该写点什么。仅有的一次尝试,是写了个武侠小说的开头,写了几米长,停下时,那个骑马入山的剑客都还没下马,也没遇到任何人。

6

在厂门外不远处的那幢三层小楼里,我曾是生活服务公司里的那个人。他每天参加会议,跟一位热情的前辈学写公文。每年秋天、冬天,他都要跟同事们去厂区里的火车站,把无数箱冷冻鸡鸭鱼肉、鸡蛋、米面、豆油、水果分发给各单位的人。有几个晚上,他还要带着司机,把这些东西送到领导们家里,以及关系单位的领导家里。这样的日子差不多有六年多。等到公司解体时,他找不到合适的岗位,于是领导就安排他去给检修暖气管线的那些人看临时仓库。那是个孤立在远离厂区的一片住宅外的破房子,外面有几棵老树,院子里有一棵枯死的树。每天早上八点钟他准时出现,工人们领走各种材料之后,他就坐在院里的树下看书,福楼拜的《情感教育》。那一个来月,他就看这本书。领导以为无论如何他都难免有脱岗的时候,就多次来查岗,结果无论何时来,他都在那里,捧着那本书。就在领导决定调他回办公室,去做他擅长的文字工作时,厂里来了调令,让他去厂办室报到。领导有些尴尬地说,既然你有这个动向,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一脸茫然。

7

我曾是在那座厂办大楼深处工作了近三年的那个人。那幢五层高的白楼正对着厂门,前面有个很大的喷水池,喷水口藏在太湖石的假山里。除了冬天,每天早中晚三次喷水,与之相伴的,是广播站播音员的声音或是乐曲。有一年暴雨成灾,厂区都淹了,大楼前积了齐腰深的水。他曾有个认识不久的朋友,是厂团委副书记,在喷水池那里触电身亡。事发前一天的傍晚,他们还在厂门外遇到过,聊了几句。他记得这个人瘦高,脸很白。在那幢大楼里,他感觉已经把一辈子的会都开掉了,还在电脑里累积了近四十万字的会议纪要、工作报告和领导讲话稿。有一天,他想,我要离开这里。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两个好友。那,你要去哪里呢?朋友问道。他出神地想了半天,最后摇了摇头,有点尴尬地笑了,暂时还不知道。

8

《空隙》这本小说集里的很多篇,都是在那幢厂办大楼里有的最初想法。尤其是《虚构的生活》,几乎囊括了那个人在幽暗的办公室里的多数想象,就像给自己构建了一个能跟那工厂形成对称的世界。也是在那段日子里,他开始了从未有过的对城市中心区域和沿河地带的漫游。这在他心里就像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就好像是为了让他能更多地记下些地点和景物。《空隙》里有几篇小说,最初是在晚报上连载的。每周发一次,在周末版上。他会去书报亭买两份。最后一篇连载的那天傍晚,下起了大雪,他站在书报亭前,借着那盏暗黄的灯看了会儿自己的文字。雪花有些大,不断地落到报纸上,他感觉自己在读的是另一个人写的故事。他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一位好友。算起来,他跟这位好友失联也有十二年了。最后一次联系,是在《空隙》初版出来的那一年。

(刊于《时间艺术》杂志1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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