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高墙 (original) (r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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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似乎就没有一本书是读过了能让人心里特别痛快的。刚开始休假的时候,我重读了这本《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感觉到的仍然是近乎扼腕叹息的遗憾哀伤和压抑在胸口里的一种隐痛。就好像“我”在即将永别身处的现实世界,前往自己内心构筑的“世界尽头”之时那一段独白,读了让人黯然神伤:
我不愿意从这世界上消失。闭上眼睛,我可以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摇摆,那是超越悲哀和孤独感的、从根本上撼动我自身存在的摇摆,那是超越悲哀和孤独感的、从根本上撼动我自身存在的大起大伏。起伏经久不息。我把胳膊搭在椅背上,忍受着这种起伏。谁都不救我,谁都救不了我,正如我救不了任何人。我恨不得放声悲哭,却又不能。就流泪来说我的年纪已过大,况且已体验了过多的事情。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泪的悲哀,这种悲哀无法向人解释,即使解释人家也不会理解。它永远一成不变,如无风夜晚的雪花一般静静沉积在心底。更年轻些的时候,我也曾试图将这种悲哀诉诸语言,然而无论怎样搜刮词句,都无法传达给别人,甚至无法传达给自己本身,于是只好放弃这样的努力。这么着,我封闭了自己的语言,封闭了自己的心。深重的悲哀甚至不可能采用眼泪这一形式来表现。……再次合目之时,起伏已不知遁往何处,脑海中浮现的只有尘埃般轻盈的沉默。我久久地独自注视那尘埃。尘埃不上不下,纹丝不动地浮在那里,我噘起嘴唇吹了口气,依然一动不动。任凭多么强烈的风,都全然奈何它不得。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好像就是我最初开始读《挪威的森林》的时候,我开始在读小说的时候试着不去总结中心思想,不去揣摩作者意图在文字情节背后传达怎么样的思想。我认为小说乃至音乐戏剧,等等艺术形式,都旨在于把受众放置在通过作品营造的一个所谓“意境”之中,一切都是虚拟的。也就是说,要听众观众能够体会到一种作者预设的感受。当然,每个人的感知又会千差万别,这也就是艺术不能用理性捉摸的地方。村上的小说有几本我重读过几次,多半是因为想要沉浸在那种淡淡的忧伤之中,亦或是让自己的独立行动也有如书中主人公那般像模像样。而这次竟然感到对于书的内涵认知更多处了五年前初读这本书时所不曾想过的问题。
生活在冷酷仙境的“我”为了要进行特殊计算,被“组织”审查了大脑,所谓的“意识核”也被保存了副本。“组织”是的人是这么说的:
“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个。因为这世上再没有比无意识性更正确的了。到达一定的年龄——我们经过缜密计算设定为二十八岁——之后,人的意识就整体来说基本不再变化。我们一般所称呼的意识变革,从整个脑功能来说,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表层误差。……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人是否应该明确知道自己的意识核?”
可是,所有接受了这大脑改造的人都一一死去,只剩下“我”一个人。这就引起了脱离了“组织”的首席科学家博士的注意。而博士正私下进行着让声音消失的研究。博士信心十足地相信世上的声音总会消失,人们别无选择,而这就是进化。
进化是严峻的。你认为进化中最严峻的究竟是什么?就是无法自由选择。任何人都无法选择进化,它属于洪水雪崩地震一类,来临之前你不得而知,一旦临头又无可抗拒。
而博士在研究“我”这一幸存个体时,又在“我”的大脑中植入了另外一套思维体系,而这是在第一意识和“意识核”之外的第三套系统,也是在“我”意识核的基础上经博士修改而成的。博士甚至还图象化了“我”的意识核,在黑匣子里面保存了全息影像,这个影像内容,就是我进入意识核的入口密码——世界尽头。博士的计算失败,“我”不得不永远遁入这经博士修改了的“世界尽头”,现下的思维不久就将荡然无存,而世界尽头却永无止息。
思维是没有时间的。这也是思维同梦的区别所在。思维这东西一瞬间可以洞察一切,可以体验永恒,可以闭合电路永远在其中绕行不止,这才成其为思维,而不至于像梦一样中断。
就是这样,才有了从一开始就平行展开的小说的另外一条主线索。“我”生活在四面高墙环绕的小镇,与影子分离,和一群没有快乐忧愁的居民生活在一起。“我”每天到图书馆去读取独角兽头骨中积存着的古梦,一点点的丧失自己的心……
心是没有。不久你的心也将消失。心一旦消失,也就没有失落感,没有失望,没有失去归宿的爱。剩下的只有生活,只有安安静静无风无浪的生活。
在世界尽头里,“我”日渐憔悴的影子积极地寻求着走出镇子,走出高墙困扰的途径。而“我”却渐渐开始适应这里的生活,甚至有点爱上了图书馆的姑娘。可影子坚信这世界尽头是不自然的,并且说服“我”与他一同离开。只有这样,二者才能一起回到往日的生活之中。
首先,世上是不存在完全性的——尽管它是一个中心命题——如同理论上不存在永恒的机械一样,这点上次已经说过。熵总是不断增大,而镇子究竟将其排往何处呢?的确,这里的人们——看门人另当别论——谁也不伤害谁,谁也不怨恨谁,谁都清心寡欲。大家自我满足,和平共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不具有心这个东西。……你说这镇子上没有争夺没有怨恨没有欲望,这固然可钦可佩,若有力气,我也想为之鼓掌。可是没有争夺没有怨恨没有欲望,无非等于说没有相反的东西,那便是快乐、幸福和爱情。正因为有绝望有幻灭有哀愁,才有喜悦科研。没有绝望的终极幸福是不存在的。这也就是我所说的自然。
而就当影子计划好了一切,“我”也偷了看门人的钥匙背着影子穿过雪地,来到了逃跑的出口时,却决定让“影子”一个人离开,回到图书馆那女孩的身边,在这个不正常的所在生活下去……
第一次看到这里结尾,合上书,只是想到了人心的叵测,还有对这临阵变卦的惋惜。心中虽然有类似于镇上水潭中黑色的潭水那般暗暗涌动的东西,但我却不知道那什么。这次再读,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的脑中,经历了三十多年的人生、接触了各方面的信息、学习了各种知识、又与人相处吃喝拉撒……最终形成的意识核是这么一副图景呢?
那墙壁所暗示的,我想肯定是自己被框定的人生。一片沉寂则是消声后遗症。四周之所以迷迷蒙蒙,是因为想象力面临毁灭性的危机。
很久以前,一谈到“自由” 两个字,我就会想到叶挺的《囚歌》里面那对钻出狗洞获得自由的唾弃,还有就是囚牢与皮鞭;也读过“生命诚可贵”的诗句,却也不知道这自由究竟代表了什么,竟然值得诗人抛弃生命和爱情?记得我们伟大的前外长李肇星在面对国外记者对于中国人权状态的诘问时妙语连珠:“我是挨过饿的,我知道什么是人权。你挨过饿么?”是啊,按照李外长的逻辑,可能只有做过牢的人才理解什么是自由;那么能吃上饱饭就有了人权,没被关进监狱就拥有了自由不成?监狱的高墙限制了你行走的自由,而我们的周围还存在着各种无形的墙,它们所限制东西,有时候我们自己都不清楚。而这些墙竟然渐渐深入我们的内心,让我们思维行动拘于苑囿。你能自由选择自己所要相信的信念么?你能自由获取信息么?你能自由地思考一些事情发生的原因么?你能自由地表达你的想法,不受限制地与人交流么?那么这些无形的墙是一直存在的么?说到墙,不能不想起Pink Floyd的《The Wall》和标题的名句:Fear builds walls。是谁构建了这些墙呢?他们构建了这些墙是因为他们内心的恐惧!
同样,博士在研究让声音消失的办法,还相信这项技术一旦公之于众必然引起灾难。是啊,如果能让构建墙的人随心所欲放大他们想要的声音,而让他们不喜欢的声音彻底消失,这世界必然如他们所愿,和谐地发展下去。而大脑被控制了的人们,最终就会如“我”在世界尽头那样,逐渐失去了自己的思维,失去了心,失去了爱与恨的能力,一切都波澜不惊、平平淡淡。也许这正是有些人想要的所谓“踏实”的生活,他们可以与墙内他们目力所及的世界相安无事,可以不知道真正的自由是什么。
很欣喜村上的文字中流露出对生命的思考,已经上升到了所谓的“人生哲学”态度,而且所讲述的内容也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所描述的主题遥相辉映。
有的时候,有的东西不过很久是不可能理解的,有的东西等到理解又为时已晚。大多时候,我们不得不在尚未清楚认识自己的心的情况下选择行动,因而感到迷惘和困惑。
可我又好像觉得,即使能够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恐怕也还是要走老路。因为那——继续失去的人生——便是我自身。我除了成为我自己别无选择。哪怕有更多的人弃我而去,或我弃更多的人而去,哪怕五彩缤纷的感情出类拔萃的素质和对未来的企盼受到限制以至消失,我也只能成为我自身,岂有他哉!
如此,我们只能经历我们自己的人生,追寻自己想追寻的,如果我们知道那是什么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