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小说卷)书摘 (original) (raw)
局外人
第一部
一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令堂去世。明日葬礼。特致慰唁。”它说得不清楚。也许是昨天死的。——P3
她对我说:“走得慢,会中暑,走得太快,又会汗流浃背,一进到教堂就会着凉感冒。”她说得对。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P12
二
其实说这个毫无意义,反正,人总得有点什么错。——P13
我想,这又是一个忙忙乱乱的星期天,妈妈已经下葬入土,而我明天又该上班了,生活仍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P15
五
这份差事可以使我生活在巴黎,每年还可以旅行旅行,“你正年轻,我觉得这样的生活你会喜欢的。”我回答说,的确如此,不过对我来说,实在是可有可无。于是,他就问我是否不大愿意改变生活,我回答说,人们永远也无法改变生活,什么样的生活都差不多,而我在这里的生活并不使我厌烦。——P25
但是在他看来,它真正的病是衰老,而衰老是治不好的。——P28
第二部
一
所有身心健康的人,都或多或少设想期待过自己所爱的人的死亡。 ——P38
我却向他解释说,我有一个天性,就是我生理上的需要常常干扰我的感情。——P38
我挺想向他说明,我和大家一样,绝对和大家一样。但是,说这些话,实际上没有多大用处,而且,我也懒得去费口舌。——P39
他首先说人家把我描绘成一个性格孤僻、沉默寡言的人,他想知道我对此有何看法。我回答说:“这是因为我从来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于是我就不说。”——P39
我正要对他说,他讲的这一点并不那么重要,他如此钻牛角尖实在没有道理。但他打断了我,挺直了身子,又一次对我进行说教,问我是否信仰上帝。我回答说不相信。他愤怒地坐下来。他反驳我说这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人都信仰上帝,甚至那些背叛了上帝的人也信仰。这就是他的信念,如果他对此也持怀疑态度,那么他的生活就失去意义了。他嚷道:“您难道要使我的生活失去意义吗?”在我看来,这是他自己的事,与我无关。我把这话对他说了。但他已经越过桌子把刻着基督受难像的十字架杵到我眼皮底下,疯狂地叫喊道:“我,我是基督徒,我祈求基督宽恕你的过错,你怎么能不相信他是为你而上十字架的?”我清楚地注意到他已经称呼我为“你”,而不是“您”了,但我对他的一套已经腻烦了。房间里愈来愈热。像往常那样,当我听某个人说话听烦了,想要摆脱他时,就装出欣然同意的样子。出乎我的意料,他竟以为自己大获全胜,得意扬扬起来:“你瞧,你瞧,你现在不是也信上帝了?你是不是要把真话告诉他啦?”我又一次说了声“不”。他颓然往椅子上一倒。——P41
二
就在这次见面之后不久,她给我写了那封信。从收到这封信起,那些我从来也不喜欢谈及的事情也就开始了。不论怎么说,谈这些事不该有任何夸大,我要做到这一点倒要比做别的事容易。在入狱之初,最叫我痛苦难受的是我还有自由人意识。例如,我想到海滩上去,想朝大海走去,想像最先冲到我脚下的海浪的声响,想像身体跳进海水时的解脱感,这时,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禁闭在牢房的四壁之中。但这种不适应感只持续了几个月,然后,我就只有囚犯意识了。我期待着每天在院子里放风或者律师来和我晤谈。其余的时间,我也安排得很好。我常想,如果要我住在一棵枯树的树干里,什么事都不能做,只能抬头望望天空的流云,日复一日,我逐渐也会习惯的,我会等待着鸟儿阵阵飞起,云彩聚散飘忽,就像我在牢房里等着我的律师戴着奇特的领带出现,或者就像我在自由的日子里耐心地等到星期六而去拥抱玛丽的肉体。更何况,认真一想,我并没有落到在枯树干里度日的地步。比我更不幸的人还多着呢,不过,这是妈妈的思维方式,她常这么自宽自解,说到头来人什么都能习惯。
而且,一般来说,我还没有到此程度。头几个月的确很艰难,但我所做出的努力使我渡过了难关。例如,我老想女人,想得很苦。这很自然,我还年轻嘛。我从来都不特别想玛丽,但我想某一个女人、想某一些女人、想我曾经认识的女人、想我爱过她们的种种情况,想得那么厉害,以至我的牢房里都充满了她们的形象,到处都萌动着我的性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使得我精神骚动不安,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却又帮我消磨了时间。我终于赢得了看守长的同情,每天开饭的时候,他都与厨房的工友一道进来,正是他首先跟我谈起了女人。他对我说,这是其他囚犯也经常抱怨的头一件大事。我对他说我也如此,并认为这种待遇是不公正的。他却说:“但正是为了这个,才把你们投进了监狱。”
“怎么,就为了这个?”
“是的,什么是自由,女人就是自由呀!你们被剥夺了这种自由。”
我从没有想到这一层。我对他表示同意,我说:
“的确如此,要不然惩罚从何谈起?”
“您说得对,您懂这个理,那些囚犯都不懂,不过,他们最终还是自行解决了他们的性欲问题。”看守长说完这话就走了。
还有,没有烟抽也是一个问题。我入狱的那天,看守就剥走了我的腰带、我的鞋带、我的领带,搜空了我的口袋,特别是其中的香烟。进入单人牢房,我要求他们还给我。但他们对我说,监狱里禁止抽烟。头些天,我真难熬,这简直就叫我一蹶不振。我只好从床板撕下几块木片来吮咂。整个那天,我都想呕吐。我不理解为什么监狱里不许抽烟,抽烟对谁都没有危害呀。过了些日子,我明白了这就是惩罚的一部分。但这时我已经习惯于不抽烟了,因此,这种惩罚对我也就不再成其为一种惩罚啦。
除了这些烦恼,我还不算太不幸。最根本的问题,我再说一遍,仍是如何消磨时间。自从我学会了进行回忆,我终于就不再感到烦闷了。有时,我回想我从前住过的房子,我想像自己从一个角落出发,在房间里走一圈又回到原处,心里历数在每一个角落里见到的物件。开始,很快就数完一遍。但我每来一遍,时间就愈来愈长。因为我回想起了每一件家具,每一件家具上陈设的每一件物品,每一件物品上所有的局部细节,如上面镶嵌着什么呀,有什么裂痕呀,边缘有什么缺损呀,还有涂的是什么颜色、木头的纹理如何呀,等等。同时,我还试着让我的清单不要失去其连贯性,试着不遗漏每一件物品。几个星期之后,单单是数过去房间里的东西,我一数就能消磨好几个钟头。这样,我愈是进行回想,愈是从记忆中挖掘出了更多的已被遗忘或当时就缺乏认识的东西。于是我悟出了,一个人即使只生活过一天,他也可以在监狱里待上一百年而不至于难以度日,他有足够的东西可供回忆,决不会感到烦闷无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愉快。
还有睡觉问题,开始,我夜里睡不好,白天根本睡不着。渐渐地,我夜里睡得好了,白天也能睡得着。我可以说,在最后的几个月里,我每天能睡上十六到十八个钟头。这样,我就只剩下六个钟头要打发了,除了吃、喝、拉、撒,我就用回忆与捷克斯洛伐克人的故事来消磨时间。
有一天,我在床板与草褥子之间,发现了一块旧报纸,它几乎与褥垫粘在一起,颜色发黄,薄得透明。那上面报道了一桩社会新闻,缺了开头,但看得出来事情是发生在捷克与斯洛伐克的。有个人早年离开自己的村子,外出谋生。过了二十五年,他发了财,带着妻儿回家乡。他母亲与他妹妹在村里开了家旅店。为了要让她们得到意外的惊喜,他把自己的妻子与儿子留在另一个地方,自己则住进他母亲的旅馆。进去时,母亲没有认出他。他想开个大玩笑,就特意租了一个房间,并亮出自己的钱财。夜里,他的母亲与妹妹为了谋财,用大锤砸死了他,把尸体扔进了河里。第二天早晨,他的妻子来了,懵然不知真情,通报了这位店客的姓名。母亲上吊自尽,妹妹投井而死。这则报道,我天天反复阅读,足足读了几千遍。一方面,这桩事不像是真的,另一方面,却又自然而然。不论怎样,我觉得这个店客有点儿咎由自取,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
就这样,我睡大觉、进行回忆、读那则新闻报道,昼夜轮回,日复一日,时间也就过去了。我过去在书里读到过,说人在监狱里久而久之,最后就会失去时间观念。但是,这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大意义。我一直不理解,在何种程度上,既可说日子漫漫难挨,又可说苦短无多。日子,过起来当然就长,但是拖拖拉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就混淆成了一片。每个日子都丧失了自己的名字。对我来说,只有“昨天”与“明天”这样的字,才具有一定的意义。
有一天,看守对我说我入狱已经有五个月了,我相信他说得很准确,但对此我颇不理解。在我看来,这五个月在牢房里,我总是过着一模一样的一天,总是做一模一样的事情。那天,看守走了后,我对着我的铁饭盒照了照自己,我觉得,我的样子显得很严肃,即使是在我试图微笑的时候也是如此。我晃了晃那饭盒,又微笑了一下,但照出来的仍是那副严肃而忧愁的神情。天黑了,这是我不愿意谈到的时间,是无以名状的时间,这时,夜晚的嘈杂声从监狱各层升起,而后又复归于一片寂静。我走近天窗,借着最后的亮光,又照了照自己的脸。神情老是那么严肃。这有什么奇怪呢?既然那个时刻我一直就很严肃。但这时,我几个月来第一次清晰地听见我自己说话的声音。我辨识出这就是好久以来一直在我耳边回响的声音,我这才明白,在这一段日子里,我一直在自言自语。于是,我回想起妈妈葬礼那天女护士说过的话。不,出路是没有的,没有人能想像出监狱里的夜晚是怎么样的。——P45
三
我的律师一边挽起自己的一只衣袖,一边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就是这场审讯的形象,所有一切都是真的,但又没有任何东西是真的!”——P54
四
我听着他侃侃而谈,听见了他说我这个人很聪明。但我难以理解,为什么一个普通人身上的优点,到了罪犯身上就成为了他十恶不赦的罪状。——P59
五
还有两件事是我牵肠挂肚、念念难忘的,那就是黎明与我的上诉。其实,我一直在说服自己,尽量不再去想它。我躺着的时候,仰望天空,努力对它感兴趣。它变成绿色时,就是黄昏来到了。我再努一把力,转移我的思路。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跳动,我不能想像伴随着我这么多年的心跳声,有朝一日会停止。我从未有过真正的想象力。但我还是试图想像出心跳声不再传到脑子里的那短暂的片刻。即使如此,我仍然是白费了力气,黎明与上诉还是萦绕脑际。我最后对自己说,最合情合理的办法,就是不要勉强自己。——P66
不过,无论如何,对于我真正感兴趣的事我也许没有绝对把握,但对于我不感兴趣的事我是有绝对把握的,恰好,他跟我谈的事情正是我不感兴趣的。——P69
在他看来,人类的正义算不了什么,上帝的正义才是一切。我向他指出,正是前者判了我死刑。——P70
而我,我好像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但我对自己很有把握,对我的生命,对我即将到来的死亡,都有把握。是的,我只有这份把握,但至少我掌握了这个真理,正如这个真理抓住了我一样。我以前有理,现在有理,将来永远有理。——P71
大家都是幸运者,世界上只有幸运者。——P72
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妈妈。我似乎理解了她为什么要在晚年找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又玩起了“重新开始”的游戏。那边,那边也一样,在一个生命凄然而逝的养老院的周围,夜晚就像是一个令人伤感的间隙。如此接近死亡,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因而准备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而我,我现在也感到自己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好像刚才这场怒火清除了我心里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七情六欲一样,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和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为了不感到自己属于另类,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P72
鼠疫
第一部
要了解一个城市,较简便的方式是探索那里的人们如何工作、如何恋爱、如何死亡。在我们这个小城里,也许是气候的作用,那一切都是同时进行的,神气都一样,既狂热,又心不在焉。也就是说,人们在城里感到厌倦,但又努力让自己养成习惯。我们的同胞工作十分辛苦,但永远是为了发财。——P77
有人一定会说,那一切都不是我们这个城市特有的,总之,当代人全都如此。在今天,看见人们从早到晚工作,然后决定去玩牌、喝咖啡、聊天,以打发生活中剩下的时间,恐怕再没有比这更正常的事了。然而却有一些城市,一些地区,那里的人们会时不时臆想点别的事。一般说,这并不会改变他们的生活。但毕竟有过臆想,而有了这一点就永远比别的强。阿赫兰却相反,它似乎是个毫无臆想的城市,即是说,它是个纯粹的现代城市。因此,没有必要确切介绍我们这儿的人们如何相爱。男人和女人,要么在所谓的做爱中飞快地互相满足,要么双双安于长期的夫妻生活。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几乎没有折中。这也并不独特,在阿赫兰跟在其他地方一样,由于缺乏时间,也缺少思考,人们不得不相爱而又不知道在相爱。——P78
不过单单赏识这些地方的意义和严肃性是困难的,比如,在描述了发现一只死老鼠促使旅馆的出纳员写错了一笔账之后,塔鲁用不如平常那么清晰的字加上这些话:“问题:怎样做才能不浪费时间?答案:在时间的漫长中体验时间。方式:在牙医的候诊室里,坐在不舒服的椅子上度过几天;在自己的阳台上度过周日的下午;听别人用自己不懂的语言作报告;选择最长的路程和最不方便的铁路线旅行,当然还必须站着旅行;去剧院的售票窗口前排队却买不到票,等等。”——P93
天灾人祸本是常见之事,然而当灾祸落在大家头上时,谁都难以相信那会是灾祸。人世间经历过多少鼠疫和战争,两者的次数不分轩轾,然而无论面对鼠疫还是面对战争,人们都同样措手不及。里厄大夫与我们的同胞一样措手不及,因此我们必须理解他的犹豫心情,理解他为什么会焦虑不安而同时又充满信心。一场战争爆发时,人们说:“这仗打不长,因为那太愚蠢了。”毫无疑问,战争的确太愚蠢,然而愚蠢并不妨碍它打下去。倘若人不老去想自己,他会发觉蠢事有可能一直坚持干下去。在这方面,我们的同胞和大家一样,他们想的是他们自己,换句话说,他们都是人文主义者:他们不相信天灾。天灾怎能和人相比!因此大家想,这灾祸不是现实,它只是一场噩梦,很快就会过去。然而,噩梦不一定会消逝,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其间逝去的却是人,首先是那些人文主义者,因为那些人没有采取预防措施。我们同胞的过失并非比别人严重,他们忘记了人应当谦虚,如此而已,他们认为他们还有可能应付这一切,这就意味着天灾没有可能发生。他们继续做买卖、准备旅行、发表议论。他们如何想到会有鼠疫来毁掉他们的前程、取消他们的出行、阻止他们的议论?他们自以为无拘无束,但只要大难临头,谁都不可能无拘无束。——P101
既然人在死亡时只有被人看见才受重视,分散在历史长河中的一亿尸体无非是想像中的一缕青烟而已。——P102
坚定的信心就在那里,在日常的劳动中。其余的一切都如系游丝,都由一些毫无可取之处的意念左右,可不能停留在那里面。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P104
当然,约瑟夫•格朗干任何事情都并非出于野心,这一点,他惆怅的微笑就可以成为佐证。然而,通过正当途径使物质生活得到保证,并从而有可能问心无愧地从事自己喜爱的工作,这样的前景也让他神往。他接受这份工作完全具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也可以说是出于对理想忠贞不渝的感情。——P107
里厄注意到,在描绘我们这位同胞时,正是这最后一个特性才说到点子上了。原来,正是这个特点妨碍了他写好他琢磨多时的申请信,妨碍了他顺应形势走些门路。按他的说法,他感到运用这个他并不坚持的“权利”二字最难说出口,还有“许愿”,这两个字意味着他在讨回别人欠他的东西,因此会有放肆之嫌,而放肆与他目前低微的职务很不相称。另方面,他又拒绝使用“照顾”、“请求”、“感激”这些字眼,认为那和他个人的尊严水火不容。就这样,因为找不到恰当的字,我们这位同胞便始终待在他那默默无闻的职位上,直熬到上了岁数。此外,他还对里厄大夫说过,一旦习惯了,他发觉他的物质生活总是有保证的,无论怎样,只要量入为出就过得去。他因而认识到,原为我市工业大亨的市长爱说的一句话很正确,市长曾振振有词地说,归根结底(他特别强调这个词组,认为那是最有分量的道理),归根结底,从未有人死于饥饿。无论如何,约瑟夫·格朗过的那种苦行僧式的生活,归根结底,的确使他摆脱了这方面的忧虑。他可以继续推敲他的用词造句。
从某种意义上完全可以说,他的生活颇有示范作用。他属于那类无论我市还是别处都十分罕见的人。这类人始终勇气百倍地保持自己的美好感情。从他谈到自己的不多的话语中的确可以看出他为人善良,富于爱心。这是当今人们不敢认同的。他毫无愧色地承认他爱他的侄子和姐姐,姐姐是他剩下的唯一亲人,他每隔两年去法国探访她一次。他从不否认,一想到在他年少时去世的父母就颇为伤感。他从不讳言他最喜欢自己街区一座钟楼的钟,每天傍晚五点左右,悠扬的钟声都在那一带回荡。然而,要想表达非常简单的情感,每琢磨一个字都得费他好大的劲。到头来,这种难处竟成了他最大的心病。“啊!大夫,我多么想学会表达呀!”他每次遇到里厄时都会这么说。
这天晚上,大夫看着公务员离去时,突然明白了他想说的是什么:他一定是在写一本书或类似的什么东西。里厄一直走到化验室,这个想法才使他放下心来。他知道这种感受很愚蠢,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鼠疫会停留在这样一个连一些不起眼的小公务员都有着体面癖好的城市。确切说,他无法想像鼠疫横行的地方会有这种笔耕癖的位置,因此他认定,鼠疫在我们的同胞中实际上是没有流行前途的。——P107
当时,大家聊天正聊得起劲,女商贩谈到前不久轰动了阿尔及尔的一次逮捕行动。被捕的是一个年轻的商行职员,他曾在某个海滩上杀死一个阿拉伯人。——P113
第二部
最后还要特意说说最引人注目的情侣们的景况,笔者也许更有条件纵谈这个问题。情侣们还受着其他各种忧虑的折磨,其中一种就是悔恨。的确,当时所处的环境使他们很有可能以一种既热烈而又客观的态度来审视自己的感情。在这种情况下,很少有人看不出自己明显的缺点。他们发现的第一个缺点在于自己已很难明确勾画出远方亲人的行为方式。于是他们哀叹自己对爱人如何利用时间一无所知;责备自己当时轻率到连这样的事都疏于了解,而且还掩饰自己说,对一个在恋爱的人来说,是否了解被爱的人如何利用时间并非所有欢乐的源泉。也就从这一刻起,他们才更容易追溯自己的爱情,并仔细审视其中的不足之处。平时,我们都自觉不自觉地知道,没有不能再完善的爱情,而我们却多少有点心安理得地让我们的爱情甘于平庸。然而,回忆却要求更为严格。这波及全城的飞来横祸不光给我们带来让我们鸣冤叫屈的痛苦,而且还让我们去自找痛苦并且心甘情愿忍受痛楚。这乃是疾病转移人们注意力并把水搅浑的一种方式。
这一来,人人都必须安心望着老天混日子。时间一长,这种普遍的懒散有可能锤炼人的性格,但眼下已开始让人变得斤斤计较、琐琐碎碎了。比如,我们有些同胞因此而变成另一种奴隶,以天象(晴或雨)的马首是瞻。看上去他们仿佛是第一次直接受天气好坏的影响,只要金色的阳光一出现,他们便满面春风,而每逢阴雨天,他们的脸孔和思想便愁云密布。几星期之前,他们还能避免这样的软弱和不理智地听命于天象的毛病,因为那时他们面对这个世界并不孤独,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与他们共同生活的人还在他们的天地里。相反,从这一刻起,他们似乎在听任自己受反复无常的天气摆布,即是说,他们要么无缘无故地感到痛苦,要么无缘无故地怀抱希望。
最后,在孤独达到极限时,谁也不能指望邻里的帮助,人人都得忧心忡忡地闭门独处。倘若我们当中哪一位偶尔想与人交交心或谈谈自己的感受,对方无论怎样回应,十有八九都会使他不快,因为他发现与他对话的人在顾左右而言他。他自己表达的,确实是他在日复一日的思虑和苦痛中凝结起来的东西,他想传达给对方的,也是长期经受等待和苦恋煎熬的景象。对方却相反,认为他那些感情都是俗套,他的痛苦俯拾即是,他的惆怅人皆有之。无论出于善意或恶意,这种回答都是不公正的,必须加以拒绝。或者,至少对那些忍受不了沉默的人来说,既然别人不能领会出自肺腑的话,他们只好使用做买卖的语言,也说一些老生常谈的话,谈谈人际交往方式和社会杂闻,可以说都是些日报上的新闻。就这样,在聊天中用套话来表达自己最真切的痛苦已习以为常了。鼠疫的囚犯们只有用这样的代价才能赢得门房的同情或引起听众的兴趣。——P125
据格朗说,余下的故事十分简单。跟大家一样:他们结了婚,还有点相爱,两人都工作。工作太忙就忘了爱情。让娜也得工作,因为办公室主任说话不算数。说到这里,就需要动用想像力才能理解格朗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当时疲惫不堪,灰心丧气,话也一天比一天少,而且没有设法让妻子相信他还爱她。工作劳累的男人、生活的贫困、逐渐黯淡的前途、晚饭桌前的无话可说,在这样的天地有何情欲可言。让娜可能已感到痛苦,但她仍留了下来:人有可能痛苦时间一长便再也不感到痛苦。一年年过去了,后来她还是出走了。当然,她并非孤零零出走的。“我曾非常爱你,但如今我太累了……我离开你并不感到幸福,可是并非需要幸福才能重新开始。”她写给他的信里大体是这些内容。——P130
“不,您不能体会。您说话用的是理性的语言,您生活在抽象观念里。”——P134
“噢!我明白了,”朗贝尔说,“您马上会说那是为公众服务。但公众的福祉是建立在个人幸福之上的。”——P134
鼠疫使他们的性情变得非常独特,既非冷漠,也非热情,这种性情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客观”。——P138
于是帕纳鲁挺挺身子,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继续讲下去,语气越来越有力:“如果说,今天鼠疫牵连你们每个人,那是因为已经到了反省的时刻。正直的人不会害怕它,但恶人却有理由发抖。在世界上这座巨大的粮仓里,毫不留情的灾害将击打人类的麦子,直至麦粒脱离麦秸。麦秸会多于麦粒;被召去的人会多于被拯救的人,这样的灾难并非上帝的初衷。这个世界和邪恶妥协的时间太长了,它依靠神的慈悲而生存的时间太久了。人们只须后悔,就可以无所不为。提起后悔,人人都感到那是轻车熟路。时候一到,肯定会有悔恨之情。在悔恨之前,最简便的办法是放任自己,其余的事仁慈的上帝自会安排。哼,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上帝向本城的人们俯下怜悯的脸庞为时已经太久,他对等待已经感到厌倦,他无休无止的期望已经落空,所以方才把眼睛转到一边去。上帝的光辉离我们而去,我们便长期陷在鼠疫的黑暗之中!”——P139
墙上贴着鼓动去邦多尔或戛纳过自由幸福生活的广告。朗贝尔在这里看到了处于绝无自由境地的人们心中憎恶的那种自由。照他对里厄的说法,他感到自己最难忍受的是巴黎的图景。那里古老的石头建筑、流水、王宫的鸽子、火车北站、先贤祠周围寂静的街区,还有他从不曾意识到自己如此喜爱的这个城市的其他地方紧紧追随着他,使他无法做任何明确的事。不过,里厄考虑,他这是把那些图景同他的爱情联系起来了。朗贝尔告诉他,说他喜欢在清晨四点钟睡醒,醒来便想念自己的城市,大夫一听就不难从自己的亲身体验来理解,朗贝尔是在思念留在那里的女人。原来那是占有女人的最佳时刻。一般来说,直到清晨四点钟以前,人们什么也不干,只顾睡觉,哪怕当夜是背叛配偶之夜呢。是的,这个时刻人都在睡觉,这一点可以使人安心,因为一颗焦虑的心最大的愿望是无休无止地占有所爱之人,或者在关山阻隔时能让所爱之人进入自己无梦的睡乡,直到团聚之日再醒过来。——P149
塔鲁的笔记里也记载了帕纳鲁神甫布道的事,不过加上了下面这段评语:“这种热情给人好感,我理解。大灾初期和结束时谁都会夸夸其谈一番。灾情开始,人的习惯还没有丧失,灾害结束时,习惯又失而复得了。只是在灾难当中人们才与现实相适应,即是说才会沉默下来。等等看吧。”
塔鲁末了提到他曾和里厄大夫有过一次长谈,他只回顾说交谈的效果很好,还特别谈到里厄老夫人淡栗色的眼睛,就这个话题他还奇怪地断言,洋溢着善意的眼神永远比瘟疫更有力量。最后他用相当长的篇幅议论了接受里厄治疗的老哮喘病人。——P153
“他难道是圣人?”塔鲁想。接着,他回答自己:“假如神圣就是习惯的总和,他就是圣人。”——P154
“无论如何……”里厄接上话,但又迟疑起来。他注视着塔鲁说:“像您这样的人是应该理解这种事的,对吧,但既然天地万物的秩序最终归结为一个死字,上帝也许宁愿人们别相信他而全力以赴去同死亡作斗争,宁愿人们不要抬眼望青天,因为上帝在那里是不说话的。”——P162
“教您这一切的是谁,大夫?”
他立即得到了回答:
“是贫困。”——P162
“嘿,塔鲁,”他说,“是什么促使您操持这些事的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我的道德观吧。”
“什么样的道德观?”
“理解。”——P164
笔者并无意过分强调这些防疫志愿组织的重要性。事实上,我们的同胞如果处在笔者的位置,今天恐怕也难免对它们的作用来一番夸大。但笔者更愿意相信,过分重视高尚行为,结果反而会变成对罪恶间接而有力的褒扬。因为那样做会让人猜想,高尚行为如此可贵,只因它寥若晨星,所以狠心和冷漠才是人类行为更经常的动力。而这种想法正是笔者不能苟同的。人世间的罪恶几乎总是由愚昧造成,人如果缺乏教育,好心也可能同恶意一样造成损害。好人比恶人多,而实际上那并非问题症结之所在。人有无知和更无知的区别,这就叫道德或不道德,最令人厌恶的不道德是愚昧无知,无知的人认为自己无所不知,因而自认有权杀人。杀人凶手的心灵是盲目的,而没有远见卓识就不会有真正的善和高尚的爱。——P164
是的,如果说人们总要为自己树立他们称之为英雄的榜样和楷模加以效法,如果说这个故事必须有这么一位楷模,笔者树立的正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居下无双的英雄,他没有别的,只有一颗比较善良的心和一个看似滑稽的理想。这一点将使真理回归原有的位置,使二加二只等于四,使英雄主义恢复它应有的次要地位,从不超越追求幸福的正当要求而只能在此要求之后。这一点还将使这本编年史具有自己的特色,那特色就是用恰当的感情进行叙述,这种感情既非公然的恶意,也非演戏般的令人恶心的慷慨激昂。——P168
“知道吗,大夫,”朗贝尔说,“我经常在想你们那个组织。如果说我没有同你们一道,那是因为我有我的理由。别的方面,我相信我还是会全力以赴的。我参加过西班牙战争。”
“为哪边而战?”塔鲁问道。
“为战败的一方。不过,自那以后,我作过一些思考。”
“思考什么?”塔鲁问。
“思考勇气问题。现在,我知道人可以建立丰功伟绩。但如果他不能具有强烈的感情,我对他就不感兴趣。”
“大家的印象是,这样的人无所不能。”塔鲁说。
“不对,这样的人不善于受苦,或不善于长久地享受幸福。因此说,他干不了任何有价值的事。”
朗贝尔看看他们,接着说:
“哦,塔鲁,您能为爱情而死吗?”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目前不能。”
“是这样。而您却能为某种理念而死,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而我呢,我对为理念而死的人们感到厌烦。我不相信英雄主义,我知道那很容易,而且我听说那已经造成大量死亡。我感兴趣的是,人活着,并为其所爱而死。”
里厄一直在专心地听朗贝尔说话。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记者,同时温和地对他说:
“人并不是一种理念,朗贝尔。”
朗贝尔从床上跳下来,面孔激动得通红。
“就是一种理念,一种短暂的理念,从他背离爱情那一刻就开始变成理念了。确切地说,我们再也不能够爱了。咱们认命吧,大夫。等待变得能爱的那一天吧,如果真的没有那一天,咱们就等待全面解脱,但别扮演英雄。对我而言,也就到此为止了。”
里厄带着刹那间变得厌倦的神情站起身来。
“您说得有道理,朗贝尔,完全有道理,我再怎么也不想让您放弃您要做的事,我认为那是正确的,是好事。但我也有必要告诉您,这一切里面并不存在英雄主义。这只是诚实问题。这个概念可能会引人发笑,但与鼠疫斗争的唯一方式只能是诚实。”
“诚实是什么?”朗贝尔说,态度忽然严肃起来。
“我不知道诚实在一般意义上是什么,但就我的情况而言,我知道那是指做好我的本职工作。”
“哦!”朗贝尔狂热地说,“我不知道我的本职工作是什么。也许我选择爱情实际上是错了。”
里厄正面对着朗贝尔。 “不,”他有力地说,“您没有错。”
朗贝尔沉思着看看他们。
“你们两人,我猜想你们在那一切里面不会丢失什么。这样,站在好的方面就容易些。”
里厄一口饮尽杯里的酒。
“走吧,”他说,“我们还有事要办。”
他出去了。
塔鲁跟着他,但在走出去那一刻,他好像改变了主意,便转身朝记者走过来,对他说:
“您知道吗,里厄的妻子正在离这里几百公里的一家疗养院疗养。”
朗贝尔表示吃凉,但塔鲁早已离开了。
翌日,一到上班时刻,朗贝尔就打电话给大夫:
“接不接受我和你们一道工作,直到我有办法出城为止?”
电话线那头默不做声,接着:
“接受,朗贝尔。我谢谢您。”——P187
第三部
当然,人们仍旧可以尽量不去看它,可以蒙上眼睛,将它拒之于千里之外,但明显的事实具有一种可怕的力量,这力量最终必然卷走一切。——P194
的确,从那一刻起,贫穷一直显得比恐惧更厉害,尤其因为那种活计越危险工资越高。——P196
此外,比如里厄大夫就认为,上述这种情况才是真正的不幸,习惯于绝望比绝望本身还要糟糕。——P199
在此之前,他们一直怯生生地避免把自己的痛苦和集体的不幸混淆起来,如今,他们已接受了这种混淆。没有记忆,没有希望,他们在现时里安顿了下来。事实上,他们的一切都变成了现时。很有必要提一提,鼠疫已夺走了所有人谈情说爱甚至交友的能力。因为爱情要求些许未来的曙光,而对我们来说,只存在当前的瞬间。——P200
第四部
啊!的的确确,人总离不开人,他自己也和那些不幸的人一样失去了许多,他也应当得到别人的怜悯,因为在离开那些人时,他总听任怜悯之情在自己心里滋长起来。——P206
所有持续进行抗疫斗争的人都逐渐心力交瘁了,然而,这种心力交瘁最危险的后果还不在于他们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以及别人的喜怒哀乐无动于衷,而在于他们听任自己漫不经心、疏忽大意。——P206
“我对他说,想不脱离别人,说到底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问心无愧,我说也白搭。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对我说:‘照您这么说,就永远没有人能和别人相处。’接着他又说:‘我告诉您,您可以那么说,但要让人们凑在一起,唯一的办法还是给他们送去鼠疫。不信您看看您的周围。’其实,我非常明白他想说什么,也明白他对现今的生活该感到怎样适意。”他怎能看不出别人对现实的反应随处都同他的不谋而合?诸如:人人都试图让大家同自己在一起;有时人们殷勤地给迷途的过路人指路,有时又对人家极不耐烦;人们争先恐后地拥进豪华饭店,心满意足地待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去;每天有大群大群的人乱糟糟地挤在电影院门前排队,所有的剧院和舞厅都人满为患,人潮有如汹涌的海潮,直捅入一切公共场所;人们对一切接触都退缩犹豫,但对人类热情的渴求又驱使他们互相接近,男男女女,相扶相倚。显然,柯塔尔在他们之前就已经历过这一切。女人除外,因为,他那副模样……我设想,当他意识到自己想去妓院时,为了别闹个低级趣味,引来非议,遂克制住了。——P208
还有几次,她问他怕不怕把鼠疫传给他的妻子。他想,有这种风险,但风险并不大,然而,留在城里,他们就可能永远关山阻隔。
“她体贴人吗?”老太太笑问道。
“非常体贴。”
“漂亮吗?”
“我认为漂亮。”
“噢,原来就为这个!”她说。
朗贝尔沉思起来。当然是为这个,但又不可能只为这个。
“您相信上帝吗?”老太太问,她每天上午都去做弥撒。朗贝尔承认他不信教,于是老太太又说,原来就为这个。
“应该回去和她团聚,您做得对。否则您还有什么想头呢?”——P213
“到我这个年纪,说话非真诚不可。撒谎太累人。”——P215
不一会儿,朗贝尔和里厄坐进里厄的汽车后座,由塔鲁开车。
“快没有汽油了,”塔鲁在启动车子时说,“明天我们得步行。”
“大夫,”朗贝尔说,“我不走了,我想留下跟你们在一起。”
塔鲁不动声色,继续开他的车。里厄似乎还没有摆脱疲劳。
“那她怎么办?”里厄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朗贝尔说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当然还坚持过去的看法,然而,假设他真一走了之,他会感到羞愧。这会妨碍他热爱自己留在那边的亲人。但里厄挺直身子,用坚决的口气说,这太愚蠢,而且,选择爱情,毫无羞愧可言。
“不错,”朗贝尔说,“但如只顾自己的个人幸福,就可能感到羞愧。”
在此之前一直缄默着的塔鲁头也不回地提醒他们说,假如朗贝尔有意和大家有难同当,他就很可能不再有时间去享受爱情。必须作出选择。
“问题不在那里,”朗贝尔说,“我原来一直认为我在这个城市是外地人,我同你们一起无事可干。但既然我看见了我所见到的一切,我才明白,无论我愿意与否,我都是这里的人了。这里的麻烦与我们大家都有关系。”
没有人答话,朗贝尔显得不耐烦了。
“再说,你们也都清楚这个道理!否则你们到这个医院做什么?那么你们自己是否也作了选择,是否也放弃了幸福?”
塔鲁和里厄都还没有回答。静默延续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接近里厄的家那一刻,朗贝尔才又一次提出他最后那个问题,而且提得更有力。只有里厄朝他转过身来。他费力地挺直身体,说:
“原谅我,朗贝尔,这个问题我说不清楚。既然您有这个愿望,您就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干吧。”
汽车突然一偏,打断了他的话。随后,他凝视着前面,继续说:
“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人们为它而舍弃自己之所爱。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抛弃了我之所爱。”
他又重新把身子靠在坐垫上。
“这是个事实,如此而已,”他用厌倦的口气说,“让我们把这事实记录下来,从中得出结论吧。”
“什么结论?”朗贝尔问。
“噢!”里厄说,“人不能够又治病,同时又知道一切。那我们就尽快治愈别人吧。这是当务之急。”
午夜,塔鲁和里厄给朗贝尔画他受命调查的那个街区的地图,这时,塔鲁看了看手表。他抬起头,正好遇上朗贝尔的目光。
“您通知他们了吗?”
记者避开他的目光,费劲地说:
“在我来看你们之前,我已经叫人送去了一张字条。”——P218
但里厄已经在离开病房,他走得那么快,带着那样怒冲冲的神态,以至帕纳鲁见他走到自己身边时,连忙伸手去拉他:
“嘿,大夫!”
里厄像走路那样怒冲冲地转过身来,粗暴地对他说:
“噢!那孩子至少是无辜的,这一点您很清楚!”
他随即转过身去,在帕纳鲁前面穿过病房的几道门,来到学校院子最靠里的地方。他在尘埃覆盖的小树丛中一条长凳上坐下来,擦擦已经滴到眼里的汗水。他想再大喊一声以解开使他心碎的死结。热气逐渐侵袭到榕树的枝丫间,清晨湛蓝的天空迅速蒙上一层微白的气体,使空气变得更闷热了。里厄坐在长凳上,感到灰心丧气。他凝视着树枝和天空,呼吸渐渐自如了些,同时勉强抑制住了疲劳感。
“刚才对我说话为什么那样怒不可遏?”从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也跟您一样受不了那个场面。”
里厄朝帕纳鲁转过身来。
“的确是这样,”他说,“请原谅。疲劳能使人发疯。待在这个城市里,有时候我厌烦得只想反抗。”
帕纳鲁喃喃说:
“我能理解。这一切之所以令人反感,是因为它超过了我们的承受能力。但也许我们应当去爱我们理解不了的东西。”
里厄嗖的一下站起身来。他注视着帕纳鲁,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激情摇着头说:
“不,神甫,我对爱的想法和您的不一样。而且我至死也不会爱这个让孩子们备受折磨的上帝的创造物。”
在帕纳鲁的脸上掠过一抹被震惊的阴影。
“啊,大夫,”他悲哀地说,“我刚明白了什么是所谓的宽恕。”
可是里厄又颓丧地坐到长凳上去了。疲劳重又攫住了他,深入骨髓的疲惫使他答话时语气和缓了些:
“我知道,我没有的东西正是这宽恕心。但我现在并不想跟您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在一道工作是为了某种超越了渎神和信神而把我们集合在一起的东西。只有这一点最重要。”
帕纳鲁坐到里厄身边,看上去很激动,他说:
“是的,不错,您也在为拯救人类而工作。”
里厄竭力露出笑容。
“拯救人类,这句话对我来说是大而不当。我没有这么远大的抱负。我关心的是人类的健康,首先是他们的健康。”
帕纳鲁迟疑片刻,说:
“大夫。”
但他停下了。他也开始满头大汗,只喃喃地说了声“再见”,当他站起身来时,他的双眼发亮。他刚要离开,只见正在沉思的大夫也站了起来,并且朝他这边走了一步。
“再一次请您原谅,”里厄说道,“我今后不会这样发火了。”
帕纳鲁伸出手,伤心地说:
“可我并没有说服您!”
“那又何妨?”里厄说,“我所憎恨的是死亡,是疾病,这一点您很清楚。无论您愿意与否,我们走在一起就是为了忍受死亡和疾病,而且战胜它们。”
里厄握住帕纳鲁的手。
“您瞧,”他说,同时把目光避开神甫,“现在连上帝都不可能把我们分开了。”——P223
在这座正在经历困境的城市,“新鲜事物”这个词本身已失去了意义。此外,大多数人,他们即使还没有完全放弃履行宗教义务,或者说,他们即使还没有在履行宗教义务的同时又过着极不道德的私生活,他们也已用毫无理性可言的迷信来代替宗教活动了。他们宁可佩戴护身徽章或圣洛克护身符,也不去教堂做弥撒。——P225
此外,这些预言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结论所具有的宽慰性。唯独鼠疫宽慰不了人。——P226
由此看来,我们的同胞正在用迷信代替宗教,这就是帕纳鲁布道时教堂四成座位只坐满三成的缘由。布道的那天晚上,里厄一到达教堂,从入口处几扇自动门吹进来的一股股凉风正在听众中间畅行无阻。在这座冷飕飕而又鸦雀无声的教堂里,他在清一色的男性教徒群里坐下,同时看见神甫正在登上讲台。帕纳鲁讲话的语气比上次更柔和,态度更审慎,在场的人有好几次察觉他在言语间流露出几分犹豫。更奇怪的是,他再也不说“你们”而只说“我们”。
不过,他的声音倒越来越坚定了。他开始提醒大家,好多个月以来,鼠疫一直在我们身边,我们多次看见它坐在我们的饭桌上或我们所爱之人的床头,看见它在我们旁边行走,等待我们去上班,所以我们对它了解得更清楚了。如今,我们也许能够更自觉地接受它对我们不懈的忠告,而在鼠疫初期的一片惊诧之中,我们可能并没有认真听进去它的话。上次帕纳鲁神甫在这同一个地方宣讲过的东西仍然正确——至少他相信是正确的。然而,也还有一种可能,正如我们大家都经历过的,他当时那样想和那样讲都缺乏仁爱之心,因而倍感后悔。不过,有一点却是千真万确的:在一切事物里永远有值得记取的东西。最严酷的灾难对基督徒来说仍大有裨益。确切地说,基督徒应当在这种灾难中寻求的东西,正是它的益处,同时还应该知道益处如何形成,如何找到这种益处。
此时此刻,里厄周围的人们似乎正惬意地坐在带靠背的长凳上,而且坐得越舒服越好。入口处有一扇钉软隔层的门在轻轻地前后摆动,有谁离开座位去把它固定住。里厄被这些动静分了心,险些没有听见帕纳鲁又说了什么。神甫讲的大概是大家不必去设法把鼠疫现象弄个明白,却有必要记取能够记取的东西。里厄的理解有些模糊:照神甫的意思,没有任何东西需要解释。帕纳鲁大声说,照上帝的意思,有些事情,人是可以解释清楚的,其余的事就无法解释,这句话总算吸引了里厄的注意。神甫接着说,当然存在善与恶,而且一般说,很容易弄明白它们之间的分界线。然而,一旦深入到恶的内部,分辨起来就有困难了。比如,有表面上看很必要的恶,也有表面上看毫无必要的恶。有下地狱的唐璜,也有某个孩子的死亡。因为,如果说不信教的放荡之徒遭雷击是罪有应得,那么孩子受苦受罪就无法解释。事实上,人世间没有任何东西比一个孩子的痛苦和与痛苦俱来的恐怖更严重,也没有任何东西比找出这种痛苦的原因更重要。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上帝给我们提供了一切便利,可以说,在此之前,宗教是一无可取的。而现在,恰恰相反,上帝逼得我们走投无路,我们处在鼠疫的重重高墙包围之中,只好在围墙的阴影里寻求益处。帕纳鲁神甫甚至不愿利用俯拾即是的套话来越过围墙。他可以毫不费劲地说,天国永恒的欢乐正等待着孩子,在那里他的痛苦可以得到补偿。但实际上,神甫对此也一无所知。其实谁又能肯定说,永恒的欢乐可以补偿人间一时的痛苦?能如此肯定的人一定不是基督徒,因为基督本身就经历过四肢和灵魂的痛苦。不,面对一个孩子的痛苦,神甫宁可走投无路,他宁愿忠实地承受由十字架象征的五马分尸般的痛苦。他会毫无畏惧地对当天听他布道的人说:我的兄弟们,抉择的时刻来到了。必须相信那一切,或否定那一切。而在你们当中,谁又敢否定那一切?
里厄几乎没来得及考虑神甫正走在异端的边缘时,帕纳鲁已经在有力地肯定说,这个命令,这个正确的要求,正是基督徒寻求的利益之所在,也是他们德操之所在。神甫明白,在他即将谈到的德操中,有些极端的东西会激起许多人的反感,因为那些人习惯于更宽容更传统的道德观。然而,鼠疫时期的宗教不能和平时的宗教相提并论,如果说上帝可以容许,甚至希望人的灵魂在幸福时期安息而快乐,那么他也愿意看见人的灵魂在极端痛苦的年代走点儿极端。今天,上帝施恩于他创造的人,将他们置于如此巨大的灾难之中,使他们重新寻找并实行这至高无上的德操:“全信”或“全不信”。
上一个世纪,有一位教外作者硬说他揭开了教会的秘密,他断言并不存在炼狱,言下之意是说没有中间过程,而只有天堂和地狱,因此人只能按自己原来的选择,或升天堂得永生,或入地狱遭永罚。但帕纳鲁认为,这纯属异端,是出自某个毫无信仰的人内心的邪说,因为的确有炼狱存在。当然,有些时期人们不能过分指望炼狱,也有些时期谈不上有什么轻罪。凡罪孽都是致命的,一切冷漠都是犯罪。不是全有,就是全无。
帕纳鲁暂停片刻,这时,里厄更清晰地听见了门外的风声,风似乎变本加厉地刮起来了。与此同时,神甫说,不能按平时的狭义来理解他所谈的全盘接受的品德,这里讲的并非庸俗的逆来顺受,甚至不是勉为其难的谦逊,而是屈辱,是受辱者心甘情愿的屈辱。当然,看见一个孩子遭受那样的痛苦,人的精神和心灵都会感到耻辱。但正因为如此,才必须投入痛苦,正因为如此(这时帕纳鲁请听众相信,他要说的话是很难启齿的),才应当乐意得到痛苦,因为痛苦是上帝的愿望。只有这样,基督徒才会不惜一切,在别无出路的情况下,把这条必须选择的道路走到底。为了不至落到全盘否定的地步,他将选择全盘接受之路。此刻正在各教堂祷告的诚实的妇女们,在得知形成中的淋巴结肿块是排除传染毒液的自然管道时,说道:“主啊,给他淋巴结肿块吧!”基督徒也会效法她们,献身于神的意愿,甚至难于理解的意愿。我们不能说:“这个,我理解;但那个,没法接受。”应当前去拥抱那赋予我们的“没法接受”的东西,这正是为了作出我们的选择。孩子们的痛苦是我们苦涩的面包,但如没有这块面包,我们的心灵就会因缺乏精神食粮而饿死。
一般说,每当帕纳鲁神甫作短暂休息时,厅内都会响起一阵压低了的嗡嗡声,这次,杂乱的声音刚开始,布道者就出人意料地大声讲起来,同时装出代听众提问的模样问道:究竟该怎么办?他预料大家会说出可怕的宿命论这个词。好吧,只要允许他加上形容词“积极的”,他就不会在这个字眼面前后退。当然,应当再说一遍,没有必要模仿他曾经谈到过的阿比西尼亚的基督徒。甚至不应当考虑向波斯的鼠疫患者看齐,那些人一面把他们的破衣烂衫扔向基督徒组成的卫生防疫队,一面大声祈求苍天把鼠疫传给那些不信神的人,因为他们竟想和上帝播撒的疾病作斗争。然而,反过来,我们也不能模仿开罗的修道士,在上个世纪那几次瘟疫中,他们在举行领圣体仪式时,为了避免接触信徒们可能已感染疫病的又潮又热的嘴唇,他们用镊子夹圣体饼。波斯的疫病患者和开罗的修道士都同样在犯罪。因为在前者心里,一个孩子的痛苦算不了什么,而后者恰恰相反,把人类害怕痛苦的心理推到无孔不入的程度。无论是哪种情况,问题的实质都被掩盖了:他们对上帝的声音充耳不闻。帕纳鲁还想举出别的一些例子。根据编年史作者的记述,在马赛发生的一次特大鼠疫中,梅尔西修道院八十一名修道士中只有四人幸免。而这四人中有三人都逃跑了。编年史家们作如是说,更翔实的记载就不属于他们的职业范围了。帕纳鲁神甫在阅读这篇文献时,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剩下的那位修道士身上,尽管面前有七十七具尸体,更重要的是,尽管有那三个伙伴当了逃兵的先例,他一个人还是留下来了。这时,神甫用拳头捶着讲台的边缘,大声说:“兄弟们,我们必须当那位留下的修道士!”
问题不是拒绝采取预防措施,预防措施是一个社会在灾害引起的混乱中维持秩序的英明措施。不要去听那些道学家的话,他们要求大家俯首帖耳,放弃一切。我们只应当在黑暗中开始摸索着前进,尽力做一些好事。其余的,只需听其自然,哪怕事关孩子们的死亡,也心甘情愿接受上帝的安排,而不设法依靠个人。
说到这里,帕纳鲁神甫回顾了马赛鼠疫期间贝尔尊斯主教的崇高形象。他说,在瘟疫即将结束时,主教已尽了自己应尽的全部义务,他认为再没有别的补救办法可以挽救众生,便带些口粮,把自己关在屋里,并命人筑墙将房屋堵死。一直视他为偶像的居民出于逆反心理——人在极度痛苦时,这种感情屡见不鲜——对他十分不满,在他房屋周围堆满死尸,想让他染上疫病,为了保证他必死,有人甚至将死尸扔过墙去。因此,主教在他最后一刻的软弱中原以为远离了死亡的世界,殊不知死人竟从天而降,落在他的头上。我们也一样,应当深信在鼠疫的汪洋大海中并没有岛屿。不,没有折中。必须接受这令人愤慨的现实,因为我们不得不选择恨上帝抑或爱上帝。谁又敢于选择恨上帝呢?
“我的兄弟们,”帕纳鲁最后总结说,“对上帝的爱是一种艰难的爱。它意味着全面的忘我精神和轻视个人安危的气概。但只有对上帝的爱才能消除儿童的痛苦和死亡;在任何情况下也只有这种爱才能使痛苦和死亡成为必需,因为谁也不可能理解死亡,所以只好自愿死亡。这是很难接受的教训,但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去接受它。这是信仰,世间的人会认为这信仰太残酷,上帝却认为它可以起决定作用,所以大家必须逐步接近它。我们必须使自己比得上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形象。达到这样的最高境界时,一切都会融为一体,不分高低,真理也就从表面的不公正中脱颖而出。因此,在法国南方许多教堂里,几世纪以来的不少鼠疫受害者一直安眠在祭坛的石板下面,教士们也在死者的坟墓上面布道,他们宣扬的精神正从包括儿童在内的骨灰中发扬光大。”——P227
塔鲁写道:“最糟糕的是,他们都已被人遗忘,而且他们知道这一点。认识他们的人在考虑别的事,所以把他们遗忘了,这完全可以理解。至于还在爱着他们的人,如今也把他们遗忘了,其实那些人正在四处奔走,千方百计想把他们从隔离营弄出去,可能已累得筋疲力尽了。爱他们的人成天想的是他们如何能出来,倒反而把要出来的人给忘了,这也是正常的。到头来,人们才发觉,即使处在最不幸的时刻,谁也不可能真正想到别人。如果真正在想谁,就得一分一秒随时想到他,而且不会被任何事情分心,无论是家务还是飞来飞去的苍蝇,无论是用餐还是身上痒痒。然而永远有苍蝇也有痒痒,所以过日子也并非易事。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P239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只意识到一点:在今天,即使比别人优秀的人们也免不了去杀人,或听任别人去杀人,因为这符合他们的生活逻辑。我还意识到,在当今世界,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导致别人的死亡。——P248
只有细菌是天然形成的。其余的东西,如健康、廉正、纯洁,可以说都是意志作用的结果,而这种意志作用是永远不该停止的。——P249
从现在到那个时刻到来时,我深知我对这个世界本身已没有价值,从我放弃杀人那一刻起,我已经自我宣判永远流放。该由别的人来创造历史了。我也知道,我不可能从表面上去判断那些人。我缺乏当有理性的杀人凶手的某种素质。这当然不是什么优点。不过我还是愿意像我现在这个样子。我学会了谦逊。我只不过想说,当今世界上有祸患,也有牺牲品,必须尽可能避免站在祸患一边。这一点,在您看来也许比较简单,但我知道这是正确的。我听见过太多的道理,那些道理差点弄得我晕头转向,而且确实蛊惑了许多人的心,使他们同意去杀人,我这才明白,人们的不幸都源于他们说话不清晰。于是,我决定无论言语或行动都明明白白,这样才能走上正道。因此我才说有祸患也有牺牲品,如此而已。如果我在这样说时,我自己也变成了祸患,起码我不是心甘情愿的。我试图当一个无辜的凶手,您瞧,这不算过分的奢望吧。——P249
“也许吧”里厄回答说,“但您知道,我觉得自己同失败的人比同圣人更能患难与共。我想,我对英雄主义和圣人之道都没有什么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怎样做人。”——P250
里厄知道这哭泣着的老家伙在想些什么,因为他也有同样的感慨:这个没有爱情的世界真好比死人的世界,总有一天人们会厌倦监狱、工作和勇气,去找回可人的面庞和柔情似水的心曲。——P255
第五部
最后几行首次牵涉到他个人,但也歪歪扭扭,这再一次证明他已指挥不了自己的笔:“我的母亲也是如此,我喜欢她内心那同样的谦逊,我一直想再见到的人正是她。那是八年前的事,我不能说她已经去世。她只不过比平时更不愿出头露面罢了,可我一回头,她已经不在那里了。”——P264
最后,他回答说,无论日间还是夜里,人总有一个时辰是怯懦的,他怕的正是这个时辰,他的笔记到此也就结束了。——P267
他知道母亲在想什么,这会儿她是在心疼他,他也明白,爱一个人算不了什么,或者至少可以说,爱永远不可能有自己确切的表达方式。因此他母亲和他今后也只能默默地相濡以沫。总有一天会轮到她或他离开人世,可是在生前他们之间谁也未能进一步倾诉母子之爱的衷情。同样,他曾生活在塔鲁身边,但这天晚上塔鲁去世了,而他们却没有来得及真正体验他们之间的友谊。正如塔鲁自己说的,他输了。但他里厄呢?他赢了什么?他认识了鼠疫,可以回忆鼠疫;他感受过友谊,可以回忆友谊;他正在体验亲情,今后可以回忆亲情,这就是他赢得的东西,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在鼠疫和生活两种赌博中,一个人能够赢得的,也就是认识和记忆。也许这正是塔鲁所谓的“赢了”吧。——P275
不错,他要去那里休息。为什么不去?兴许这也是充实记忆的机会呢。但如果“赢了”就意味着自己能了解和回忆一些事情,同时却被剥夺了自己愿意得到的东西,这样活着该有多苦!塔鲁一定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他已意识到失去幻想的生活有多么枯燥无味。没有希望就没有安宁,塔鲁不承认人有权判别人死刑,但他也知道,任何人都禁不住去判别人的刑,连受害者有时都可能成为刽子手,因此他一直生活中在极大的痛苦和矛盾之中,从不知道希望为何物。是否正因为如此,他才寻求神圣,试图在为别人服务中获得安宁?其实里厄对此一无所知,而且这点也无关宏旨。今后留在他记忆里的塔鲁唯一的形象将是他双手紧握汽车方向盘为他开车的模样,或现在躺在这里一动不动的他的魁梧的躯体。生活的热情和死后的形象,这就是认识。——P275
他这才明白了什么东西符合人们的愿望,踏入郊区冷冷清清的街道后,他就看得更清楚了。有些人不思进取,只想回到他们爱情的安乐窝里,这种人有时也能得到报偿。当然,他们当中也有人因失去了朝思暮想的亲人,还在城里孤零零地踯躅。有些人没有受过两次离别之苦还算是幸运的,不像某些人,在瘟疫之前很久并没能旗开得胜赢得爱情,后来又年复一年地盲目维持勉强的结合,到头来情人变了夫妻反成仇。这些人像里厄本人一样犯了轻率的毛病,总想依靠时间解决问题,结果离别竟成了永诀。也还有些人毫不迟疑地找回了他们以为失去了的亲人,比如朗贝尔,这天早晨在离开他时,里厄就曾对他说:“勇敢些,从现在开始就该靠理智行事了。”起码在一定的时期内他们会感到幸福。他们现在才明白,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永远想望而且有时还能得到,那就是人间的真情。
相反,那些想超越人类而去寻求连他们自己都想不清楚的东西的人,谁都没有找到答案。塔鲁似乎找到了他谈到过的难以寻觅的安宁,但他是在死神那里找到的,是在安宁对他已毫无用处的时刻找到的。如果说别的一些人,如里厄看见许多站在大门口,在夕阳下紧紧搂在一起,痴迷地互相凝视的人,如果说他们实现了想望,那是因为他们想望的是惟一取决于他们自己的东西。里厄在转入格朗和柯塔尔住的街道时,他想,那些自满自足、对自己可怜而又可厌的爱情生活津津乐道的人获得,起码有时获得,欢乐的奖赏,这是合理而又公正的。——P281
格朗走到自己住房门口时,向大夫告别说,他还得工作。但在上楼时,他又说已经给让娜写了信,他现在活得很滋润。接着,他又背了一遍他的句子,说:“我把所有的形容词都删去了。”——P285
“不为什么。他从不说废话。总之,我喜欢他。不过,事情就是这样。别人说:‘那是鼠疫呀,我们经历过鼠疫。’再进一寸,他们就得要求授勋了。可鼠疫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就是生活,如此而已。”——P286
里厄大夫正是在这一刻下决心编写这个故事,故事到此为止,编写的初衷是不做遇事讳莫如深的人;是提供对鼠疫受害者有利的证词,使后世至少能记住那些人身受的暴行和不公正待遇;是实事求是地告诉大家,在灾难中能学到什么,人的内心里值得赞赏的东西总归比应该唾弃的东西多。——P287
堕落
人如果气质不行,就得讲究方法啰。——P295
亲爱的先生,人就是这样,他有两副面孔:他在爱别人时不能不爱自己。——P305
得搞出点儿事来,这就是大部分人类职责的由来。得有点儿事,哪怕是毫无爱情可言的尽心,哪怕是制造一场战争或者死亡!——P306
我明白发号施令或支遣仆役是免不了的。人人需要奴隶,就像需要清洁的空气一样。发号施令就是呼气吸气,你很同意这高见吧?甚至一无所有的人也懂得呼吸。社会地位最低的人也有老婆孩子。即使独身,也养一条狗。一句话,就是您发脾气,他无权还嘴。“不许顶撞爸爸!”从一种意义上讲,您熟知的这句套话有些古怪:不顶撞心爱者,还顶撞谁?从另一种意义上讲,它又很令人折服。总得有人说了算啊。否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就没完没了,而权威可以裁决一切。我们日久天长才悟出这层道理。比如,您当注意到:咱们这古老的欧洲到底善于说理了。在那幼稚的年代,咱们说:“这是我的想法。您有什么不同意见?”现在可不这样说啦。咱们变清醒了。咱们用发表通告代替对话。“此为真理,”通告说,“各位尽可争论,但与鄙人无关。不过几年之后就会设置警察,让尔等明白还是我有理。”——P309
咱俩说句悄悄话儿:奴役,最好是面带微笑的奴役,实在绝对必要,但这只能心照不宣。非要使用奴隶,而又管他们叫“自由人”,岂不甚好?第一这是维护原则,第二是让他们保留一线希望,这是本应有的弥补,您说对不对?照此办理,他们就永保笑容,咱们也永远心安理得。否则咱们就不能不自我反省,于是觉得悲恸欲绝,甚至谦卑胆怯起来,那可是堪忧堪虑啊。——P310
不用说,真正的爱情极为罕见,一百年出现两三次罢了。其他不过是虚荣或烦闷而已。说到自己,我并不认为自己超凡脱俗。我绝非清心寡欲之辈,恰恰相反,是个多情种子,且极易伤心落泪。不过我的动情是为自己感慨,我只爱我自己。但笼统说我没爱过别人也不对。——P315
流亡与独立王国
不忠的女人
不久她就醒了。四周的静寂极为彻底。但在这无声的夜里,城市近郊的家犬野犬却狺狺狂吠。雅尼娜哆嗦着。她翻来覆去,肩头感触到丈夫坚实的肩膀;突然她似醒未醒地紧紧依偎着他。她从睡意的表层滑过,却未沉入睡眠。她意想不到地紧紧靠住这肩膀,似乎那就是她最安全的栖身所。她挣扎着说话,但嘴已发不出声来。她似乎在说话,但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只感到马赛尔的体温。二十多年来,每天夜晚都是这样,两人依偎着入睡,即使在病中、在旅途中也不例外,就像现在这样。若她一人在家,又该怎么办呢?没有生孩子!她缺少的或许就是这个吧?她也说不清。她跟了马赛尔,就是这样,满足于感到有人需要她。他给她的乐趣,仅在于自知是不可少的。可能他并不爱她。爱情即使含恨,也不会是这样紧蹙眉头。但他的表情究竟如何?他们在夜里相爱,彼此看不见,相互摸索着。有没有黑夜之外的、光天化日之下的爱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马赛尔需要她,而她需要有这需要。她日日夜夜以此为生,尤其是夜里。每天夜里,因为他不愿孤独、不愿衰老、不愿死亡,显得好像很固执(她有时见别的男人也这样)。而这是此类傻瓜唯一共同的神态:他们躲在理智的外衣下,直至某日如痴如狂,扑向一个女人的肉体,有时并无欲念,却要将孤独和黑夜的可怕藏到那处所。
马赛尔扭动了一下,好像是为了摆脱她。是的,他并不爱她,而仅仅害怕不是她的那一切。他俩早就该分居,孤眠独宿,直至生命终结。但谁能天天独宿呢?少数男人如此,是因为天性或不幸而与他人有别,于是每夜与死神共度。马赛尔永远也做不到:他是意志薄弱、无反抗能力的男人;痛苦总会使他惊惶,可以说他是她的孩子。他需要她,同时发出一声呻吟。她贴得他更紧,将一只手放到他胸口。她暗自用爱称叫他:那是她过去用的叫法。他俩有时还在私下这么称呼,却不再想到原来的用意。
她这会儿是全心全意地在呼唤他。总之,她需要他,需要他的力气、他那独特的怪脾气;她也害怕死之将至。“我要能克服这恐惧,就会得到幸福……”但立刻就有一种无以名之的焦虑袭上心头。她不再倚着马赛尔。不,她克服不了什么,她将得不到幸福,她将在未获解脱的情况下了结此生。她觉得打心眼儿里就不痛快。她被压在极沉重的重量下,并且她是突然发现已负荷这重物达二十年之久;眼下她还在这重压之下拼命挣扎。她要求解脱,即使马赛尔、即使其他人永远也不得解脱!她此刻苏醒了,从床上坐起,并凝神倾听似乎就在近处的一声呼唤。但从黑夜的尽端,唯有绿洲里声嘶力竭而不知疲倦的犬吠声传入她耳际。现在刮起一阵轻柔的风,那如柔水般的潺潺之声从棕榈林中飘过。它来自南方,在那里,荒漠与黑夜正在重归宁静的苍穹下融成一片。那里的生命停下了前进的步履,那里谁也不会变得苍老,谁也不会生命终结。后来柔风吹起的潺潺水声也听不见了。她甚至不敢肯定听见什么,除了某种无声的呼唤,却可以听凭她决定是否耳闻或未闻;不过她如果不立即回应,就将无法理解它的意义。立即,正是这样。唯有当前才是千真万确的东西!——P366
反叛者(混沌的头脑)
我不承认人家传授的悠久历史。那是人家骗我。只有“恶毒”这东西的统治才是天衣无缝。人家骗了我:真理方方正正、掷地有声、密不透风;它不容许条分缕析。“善”不过是梦想,是一延而再延的计划,随之而来的是耗费精力的奋斗,是永远无法企及的极限。“善”的治理可望而不可及。唯有“恶”倒可以达到它的顶峰,并且说一不二。为了建立自己摸得着、看得见的统治,就应当伺候这“恶”。然后再斟酌斟酌。什么叫“然后”?惟有“恶”才无处不在。——P380
无声的愤怒
但他从未家访过,不了解实情。他只想到自己,因为只了解自己。现在必须作决定。换句话说,他也碰上了难题。但他有恃无恐。——P386
凡是劳动四肢的活计,最终受到诅咒,并成为死亡的前奏。出大力流大汗的日子,睡眠也就无异于死亡。儿子想当小学教员,这不无道理。对那些凭空赞美体力劳动的人,自己实在不知其所云。——P391
东道主
达鲁仰望长空与荒原,还有那通向大海的无垠大地。面对他一往情深的大地,这又是何等难耐的孤独啊!——P405
约拿斯或画家在工作中
把我扔进大海吧……因为我知道,是我将这场暴风雨引来,肆虐于你身上的。
——《约拿斯纪》第一章第十二节
画家吉尔贝尔·约拿斯相信自己的福星。而且他只相信这福星,尽管他也尊重,甚至赞美别人的信仰。不过他自己的信念是与德行兼容的,因为他隐隐约约承认:他将会是无功受禄。因此,在他三十五岁上下时,竟有十多名评论家突然争风吃醋,都说自己发掘了这伟大的天才;他自己则处之泰然。有些人说这静若止水的态度不过是自鸣得意,其实那正是谦恭而又自信。约拿斯天公地道,将这归功于福星高照,而并非才华出众。
他有点儿喜出望外的倒是,某画商提出给他支付月俸,足以解除种种后顾之忧。建筑师拉多从中学时代就欣赏约拿斯及其福星,此刻却论证这月俸仅够温饱,那画商倒有得无失。“总还是好事。”约拿斯驳道。拉多事事马到成功,但全凭苦干实干。他对这位老友颇为严厉:“什么好事不好事?必须争长较短!”毫无作用,约拿斯心里对福星感恩不尽。“照您的意思办!”他对画商说。于是他放弃了在父亲主办的出版社的职务,全心全意从事绘画。“这不是天赐良机么!”他感叹道。
他心里想的是:“良机常在。”就记忆所及,这“良机”从未怠工。于是他又无限温情地感激起双亲来:首先是因为对他的教育颇为松弛,他有的是沉思遐想之余暇;其次是他们以“通奸”为由获判分居。至少这是他父亲提出的借口,却忘了说明这“通奸”颇为独到:他的妻子是名副其实的非宗教圣人,做了大量行善的事,却不能见容于夫君。她毫无城府地将身心都奉献给了苦难深重的人类,但做丈夫的却要管制老婆的善举。“我受够了,她同穷汉们串通一气,目的是欺骗我!”这位“奥赛罗”式的丈夫抱怨道。
这误会对约拿斯很有好处。父母读到(或听说)有好些因双亲离异而造成的虐杀案例,于是对儿子争相宠爱,以便“防微杜渐”。孩子受到的心理冲击越不显著,他俩就越是忧虑无穷:不明显的伤害才是最深沉的伤害。只要约拿斯对自己或当天的经历表示满意,父母的常规忧虑便上升为恐惧。他俩对孩子倍加关注,于是孩子事事如意。
他那徒具虚名的不幸赐给他一个忠诚的兄弟,就是好友拉多。拉多的父母常常邀请这位中学小伙伴,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他俩悲天悯人的言辞,促使那爱好运动、身强体壮的儿子萌生一种愿望,将那已小有成就的同伴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赞赏成就与纡尊降贵正好相得益彰,于是情深意长,约拿斯一如寻常受之无愧,唯恐好景难再。
约拿斯不甚用功就毕了业,依旧是福星高照,进了父亲主办的出版社,不但谋到职位,而且间接寻得了发挥丹青小技的机会。约拿斯之父乃法国头号出版商,认定正是靠了“文化危机”,书籍一跃而为“未来的希望”。他的口头禅是:“有史为鉴:读书愈少,购书愈多。”依此推论,他极少阅读送上门来的手稿,决策全凭作者名望或作品题材(唯一永恒的题材自然是“性”事,该出版商乃成专业户);他的业务仅限于使装帧新奇、广告低廉。约拿斯被派主管“手稿阅读部”,另有多种“余兴”,他巧逢的正是绘画。
平生头一回,他发现自己有意想不到的热情,能乐此不疲地整日作画,并且轻松愉快地做这件事。别的事情引不起他的兴致,他在婚嫁之龄娶亲纯属偶然:绘画已占据他全部身心。对日常的人与事,他仅报以善意一笑,却从不操心。后来出了一次摩托车祸:拉多将伙伴置于后座,车速过快,致使约拿斯右手骨折上了石膏;这一来,他于赋闲中关心起男女之情来。就连这一层,他也认为是福星保佑。没有这次事故,他决无闲暇以应有眼光端详路易丝·普兰。
依拉多之见,那路易丝根本不值一看。他自己矮胖壮实,偏偏喜欢伟岸的女人。“不知你怎会看中这小蚂蚁!”路易丝确实娇小,皮肤、毛发、眸子一律乌黑;但她比例匀称,容貌楚楚动人。高大健壮的约拿斯对这“小蚂蚁”一往情深,尤其是因为她做事麻利。路易丝生来好动。这性格与约拿斯的慵懒及贪慵懒之便,可谓互补短长。路易丝先致力于文学,她至少以为约拿斯有志于出版事业。她胡乱读书,未几便得海阔天空纵论一切。约拿斯不胜赏识,自认今后不必读书,路易丝的汇报已充沛之至,当代新发现概在视野圈内。路易丝断言:“不可责人之恶与丑,却可视为故作恶与丑。”其中分寸不可忽略,弄不好会怪罪全人类(拉多警告过)。路易丝不容分辩,称:此系亘古不变之真理,言情文学与哲理刊物竞相佐证,是为不争之事实。“悉听尊便。”约拿斯做了结论,却立刻将这冷酷的发现抛到脑后,一心思念他的福星去了。
路易丝一弄清约拿斯只喜欢绘画,就立刻放弃了文学。她立即热衷于造型艺术,出入于博物馆展览厅,并且拉着约拿斯一同去。约拿斯对同代人的画作不甚理解,并且本着艺术家的纯真,面露窘态。不过也颇觉欣慰,因为关于本行本业的种种情况大长了见识。诚然,他虽看了某人的画作,第二天却会连他的尊姓大名也忘得一干二净。但路易丝却振振有词,斩钉截铁地提到她在文学阶段获悉的一条真理:其实你什么也不会忘记的。于是那福星绝对又在保佑约拿斯: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宣称自己记忆确凿,同时又因健忘而方便舒适。
但路易丝的忠诚奉献,在约拿斯的日常起居中达到光辉灿烂的顶峰。可爱的天使免除了买衣帽、置鞋袜的种种麻烦,这本来在一般人已属短暂的一生中占去过多时光;她还承担起现代消磨岁月的种种发明:包括社会保障方面艰深难懂的印刷品、朝令夕改的税收新花招,一概归她阅读处理。拉多不免讥评:“这倒很好。可她不能代替你去牙医诊所呀。”她不去,但可以代打电话、代约看病时间。她照料小汽车的停放、在假日旅馆订房间、购买家用煤,甚至连约拿斯要送的礼品也由她代买,并且为他选花、送花。约拿斯不在家时,她居然还能抽出时间来为他整理床铺,好让他当晚上床少些麻烦。
在这股热情冲动下,她也上了这张床。跟镇长约好时间办了手续,在约拿斯的天才得到公认前两年就去了镇公所,还妥善安排蜜月旅行,顺便参观了所有的博物馆。旅行之前,在“住房危机”的高峰时刻,找到一处三室住房,旅行结束后便在那里住下。其后,她几乎是“连续作业”,制造了两个孩子,正好一男一女;她计划生三胎,而正好在约拿斯辞离出版社、专攻绘画之日大功告成。
自此,她还得照料孩子。虽然时间紧缺,她仍竭力帮助夫君。她当然对照顾不周深感歉意,但那坚韧不拔的性格不允许她沉湎于疚悔之中。“没办法,”她解释道,“各有各的工作嘛。”其实约拿斯挺喜欢这说法,因为像同代所有艺术家一样,他也愿被尊为“工匠”。由于对“工匠”照顾不周,他只好自己上街买皮鞋。不过除了本应如此之外,约拿斯还想苦中取乐。他因此不得不逛商店,却反而有了独处的机会,这对夫妇生活也是宝贵的补充。
然而在家居生活中最突出的要算生存空间问题。他们身边的时间与空间紧缩是相伴而来的。生儿育女、先生履新、住所狭窄,以及月俸不足购广厦,使夫妇两人的平行活动空间有限。他们的寓所在一座18世纪楼房的第二层,位于首都老街区。这个区住了许多艺术家,他们的规矩是:为了能出新意,就得居住在老区。约拿斯亦有此信念,对居住在这里倍感欣慰。
那住房真够得上“老”字。但由于作了若干现代化的装修,倒使它别开生面:主要是在有限的面积上,让居民占有大量新鲜空气。房间顶板特高,窗户也很壮观;如此华丽,大约是用来接待客人和举办盛会的。但城市居住必须架床叠屋,加之租金昂贵,前前后后的房主只得将大间分割为小间,再以高价出租给成群结队上门的房客。他们照旧宣扬所谓“不可忽略的空气容积”。这优点毋庸争议。但这仅仅是由于房主不可能在高度上切割,否则,他们定会作必要牺牲,为年轻一代多多营造住房,须知这一代在婚恋和繁殖方面都尤为见长。何况“空气容积”只有优点。不便之处是冬日取暖较难,以致房主不得已而提高取暖费。夏季则因大面积的玻璃窗,而令阳光长驱直入:百叶窗自属多余。房主无暇顾及,也可能是碍于门窗太高、木工昂贵。反正厚实的窗帘足以取代,成本亦不足虑:一切由房客自理。房主乐于相助:由其商店送来廉价帷布。本来,在房产业方面乐善好施就是他们的第二职业。此类新贵日常供应细密纱布和绒料。
约拿斯对住房的优点赞叹不已,也看出不足之处。谈到取暖费,他向房主表示:“悉听尊便。”至于窗帘,他与路易丝同感:只需遮掩卧室,别个不必安装。这位心地纯净的君子常说:“咱们没有隐私。”约拿斯特别钟情的是那一大间:房顶高得无须另行采光。另两间远为狭小,前后相连,与大间仅隔一窄廊,从窄廊可直接进入大间。在寓所顶端,与厨房紧邻的有洗手间以及所谓“淋浴间”。这样称呼亦无不可,但须自置淋浴器,并且在享受润泽时直立不动,运作至为艰难。
顶篷特别高,室内极狭窄,使这住所变成奇特的“平行六面体”,几乎处处是玻璃门窗,家具找不到傍依之处,人在屋里像物理实验用的“潜水模特”,在“冰族馆”里载沉载浮。更有甚者,所有窗户都面向天井,相距咫尺,邻人的同类风格窗门清晰可辨,甚至可以隔窗瞥见另一层窗户(自然是朝向另一天井)。约拿斯兴高采烈,连声称道:“真是冰清玉洁的世界啊!”按拉多之见,男女主人住一小间,即将问世的宝宝住另一小间。大间白天可作约拿斯的画室,晚间及进餐时可作全家共用之厅堂。不得已时也可在厨房用餐,只需男主人或女主人取“立式”而已。拉多贡献不少,设计了种种新花样:诸如滚动式隔门、可折叠的桌椅,不仅节省了家具,还使这奇特的住所更添异趣。
但当所有房间都放满绘画作品并为婴儿占据之后,就必须考虑另觅新居了。在第三个孩子问世之前,约拿斯在大间作画,路易丝在伉俪卧室织衣,两个宝宝充分使用那第三间,并在各屋之间尽兴奔跑。于是夫妇俩决定将新生儿安置在画室一角:约拿斯将画幅堆成“屏风”,宝宝啼泣之声立时可闻,即刻照应甚为便利。何况实际上无须惊动约拿斯,路易丝总是提前赶到。未等宝宝啼叫,她即赶到画室,并且总是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约拿斯对这等细致周到,自然深为感动;某日告其妻,不必蹑脚,他自可在足音回荡中照旧工作。路易丝说也是怕惊动孩子。约拿斯一面对她表露的母爱之情甚为珍惜,一面暗叹她闹了个大笑话。当下他不敢承认:路易丝的谨慎小心比横冲直撞可能更碍事。首先是因为时间拖得更长,其次因为路易丝得演一场“模拟戏”:两臂张开,胸部微挺,提高双脚,不可能不被察觉。这办法跟她宣布的意图适得其反,因为很容易刮倒画室里遍布的大小画架,于是就会惊醒宝宝,他也会用自己强有力的“手段”表示反抗。做父亲的对孩子的肺活量深感自豪,跑过去哄他入睡,妻子随后接过手来。这时约拿斯扶起倒地的画幅,然后手持画笔,无限得意地聆听宝宝那持续而洪亮的嗓音。
这时节正好当着约拿斯因成绩卓著而交上了许多朋友,朋友们爱打电话,或突然来访。电话机经一再斟酌,还是放入了画室;铃响不免吵醒宝宝,于是啼哭与电话铃混成一片。如果碰巧路易丝正在照料别的孩子,便会带着他们跑过来;但她多半发现约拿斯已一手抱孩子,一手兼拿画笔与话筒,电话里转达了请他赴午宴的盛情邀请。约拿斯自认谈吐平庸,有人请他午餐不免受宠若惊;不过他更愿参加晚宴,以便全天工作。但可惜多半是午宴,这无拘无束的聚会是专为良朋佳友约拿斯而备。于是“良朋佳友”应道:“悉听尊便!”随即挂断,赞道:“真是盛情难却啊!”说着将宝宝交给路易丝,接着继续干活,不久因进餐而中断。于是挪开画架,打开折叠桌,与孩子们一同坐下。进餐时,约拿斯仍盯着未完之作;有时(至少是初来新居之日)觉得孩子们咀嚼或吞咽太慢,使每次进餐拖延过久。但他在报上读到:进餐须从容,有利于消化。因此,也就找到了从容不迫、充分享用的理由。
有时来访的是新知,拉多只在晚餐后才来,白天他自己要上班。何况他深知画家要借昼光创作。不过约拿斯的新知不是画家便是评论家,无一例外。过去、将来作画的都有;或者是过去、将来照料画作画品的人。他们大约都珍惜艺术,抱怨世道不公、秩序紊乱,致使艺术工作历尽艰辛,而画家必备的构思也颇受干扰。他们一发牢骚便是好几个下午,却恳请约拿斯不妨照样工作权当他们未曾造访,不必把他们放在心上。又自称并非庸夫俗子,很能体谅艺术家珍惜光阴。约拿斯对有这样深明大义的好友至为感动,便又坐在画作面前,却仍旧有问必答,对种种趣事也不可置若罔闻。
对这等的平易近人,旧雨新知如鱼得水。他们兴致愈来愈浓,早已忘记进餐时间,幼儿却不会忘记。他们跑过来,加入谈话,小呼大喊,客人们同他们逗趣儿,他们也放胆从一位客人的怀里投到另一位的膝上,真是其乐无穷。终于,从天井的一方天空照来的光线变得昏暗,约拿斯只得搁笔歇息。如此这般,只好请大家吃顿便饭,论文说艺直至深夜,也往往要对并不在场的抄袭者、贪财者大加挞伐。约拿斯本来习于早睡早起,以便利用最初的白昼之光。这一来就难办了,早餐来不及准备,他自己也将疲惫不堪。但一个晚上增加如许见闻,迟早会对艺术不无裨益,想到这一层便倍感欣慰。他说:“艺术有如大自然,绝无徒然虚设之物!这也是福星高照哩!”
旧雨新知之外,便是后学晚生了。约拿斯如今已自成一派。起初他喜出望外,自认尚须从头学起,哪里谈得到为人师表?作为艺术家的他,尚在黑暗中摸索,哪有能力指明方向?但他很快明白:学生未必是渴望学习的人。恰恰相反,有人自称“后学晚生”,却正是为了教诲老师,从中获得乐趣,而并不谋私利。因此,他可以谦卑地接受这额外的荣幸。约拿斯的学生们用许多时间解释他作品的内容和原委。于是他在自己作品里发现了许多始料不及的意图,以及大量他未曾放入的内容。他自认思想贫乏,但多亏了这些后学晚生,才变得才思丰沛起来。有时因为发现了久已埋没的此类财富,约拿斯脸上掠过一丝自豪的神色。“也许真是这样,”他喃喃自语,“从远景来看,这个人物的面孔最突出。他们称之为‘间接人物化’,我不懂这术语。但从效果来看,我的成绩不小呢。”然而他很快又把这高超的技巧归功于福星。“成绩不小的是我那颗福星,”他又想,“至于我自己,我仍陪伴着路易丝和孩子们。”
后学晚生还有一大功劳:他们迫使约拿斯更加严格要求自己。他们在言谈中把他捧上天,特别赞扬他的人品和干劲,因此他不能再有什么缺点。本来他在克服难点、重提画笔当间,有嚼一块糖或巧克力的习惯,这样一来也只好放弃。如果只有他一人,他自会重蹈旧习。他在德行上如此突飞猛进,实在是由于旧雨新知、后学晚生日夜陪伴:倘若他还贪食,那就未免寒碜;再说彼等谈笑风生,他实在不忍以陋习相扰。
学生们还坚决要求他忠于自己的美学观。约拿斯本人须冥思苦想,才能捕得一丝灵感,对现实产生新鲜的眼光,因而对“美学观”不甚了了。学生们却分成几派,彼此对立而又爱憎分明。在这方面,岂能有丝毫含糊?约拿斯很想把功劳归于“灵机一动”(那是艺术家谦恭的好友)。但某几张画远离学生的思路,他们眉头频皱,弄得约拿斯不能不深刻反思自己的艺术,这当然大有裨益。
后学晚生之辈对约拿斯还有一种帮助,就是硬要他品评自己的习作。结果天天有人将刚画了几笔的作品拿来,放在约拿斯与他尚未完稿的画幅之间,取得最佳照明,不表示态度是断然不行的。而至今他最惭愧的事,便是不懂鉴赏。除了令他陶醉的上乘之作,还有最拙劣的涂鸦,居于其间者,他一概觉得自有意趣,并且彼此雷同。他只得事先想好一套套评语,尤其是因为此等门生如巴黎的诸般画匠一样,好歹都有一些才情:若都在场,他又须道出千差万别,让人人开心。这难能可贵的义务,迫使他对绘画艺术造就一番见地和形诸唇舌的丰富辞令。他又及时悟到:人家需要的并非毫无用处的批评,而是鼓励,以至赞许。只要赞许因人而异便算尽责。约拿斯较原有的禀性和气又跨进了一步,简直在匠心独运地行和善之道。
约拿斯在朋辈门生簇拥下作画,现在椅子已环绕他的画架排列成圈,时间便如是飞逝。有时邻人好奇,伏窗远望,也加入观众行列。他终日与人探讨、交流、赏画,路易丝走过他报以微笑,孩子哭闹他也要略尽父道,来了电话他热烈应答,手里还拿着画笔,不时添加一须一眉。可以说,他生活内容充实,每分每秒从不虚度,他对上帝免除他的闲愁不胜感激。但另一方面,因为作一画所需笔触繁多,须有一些“闲愁”,全仗若干消“愁”。朋辈固然颇多教益,创作效率却愈显迟缓。即使偶尔独处,也已疲惫不堪,哪有拼搏之力?逢到此时,他一心向往社会重新安排,既能顾及友情之乐,又能享受闲散之趣!
他向路易丝诉说一番,而她焦虑的是:老大老二成长迅速,斗室渐感局促。她想将他俩送进大屋,以屏风相隔,而将宝宝安排在小屋,兼收免去电话骚扰之益。由于宝宝一点儿也不占地方,约拿斯可以将小间变成画室。大间白天用来接待客人,约拿斯不妨进进出出、看望朋辈或从事创作,确信人家能理解他需要独处。而且,由于老大老二早睡,晚间聚会便可缩短。“好主意!”约拿斯略加思考便立刻同意了。“还有,如果你那些朋友早点儿告辞,咱俩在一块儿的时间也长一些!”路易丝有感而言。约拿斯凝视她:她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哀愁。他至为感动,无限温情地拥抱了她。她也毫无拘束,一时间夫妻俩恩恩爱爱,宛若新婚。但她突然悟到:也许那一小间对约拿斯来说委实不够用,于是马上拿起皮尺,丈量之后发觉:他和门生的画作(以后者居多)占地甚大,平素的工作场地不比那小间大多少。约拿斯乃即刻搬迁。
走运的是:干活愈少、名声愈大。每次展出都提前预告,并且大肆鼓吹。恰巧有少数评论家(其中两位是寓所常客)稍有保留,于降温有助。然而真传弟子却怒不可遏,又将那小小的贬损全部抵消而有余。真传弟子的理论是:虽然他们最看重早期作品,但当代的研究酝酿着名副其实的革命。每当人家盛赞他早年作品时,他总有些窘愧,接着又自惭无知,继而流露不胜感激之情。唯有拉多嘟哝着:“一批怪物!……他们把你当成万古不变的偶像来崇拜。跟他们为伍,日子好难过!”可约拿斯还要为弟子们辩护:“你是没法理解的,因为你喜欢我的全部作品。”拉多扑哧一笑:“瞎说,我根本不喜欢你的画作,我喜欢的是你的艺术!”
但画作依然备受欢迎。举办一次极受称赞的展览之后,画商主动提出增加月俸。约拿斯感恩不尽地表示接受。那商人却反唇相讥:“听这口气,您还挺看重金钱!”画家觉得人家出自善意,愈加心悦诚服。不过后来他要求将一张画捐赠给某次慈善事业的义卖,商人却问起“有无进款”。约拿斯一无所知。画商乃要求严守合同,按规定在出售时实行专利。“合同就是合同。”他言简意赅。在双方合同中并无关于慈善事业的条文。“那么悉听尊便。”画家道。
新的生活安排使约拿斯心满意足。他有相当多的时间可以闭门自守,回复纷至沓来而又不应怠慢的信函。少数来件涉及收信人的艺术;多数询问其人其事,或要求咨询、期待鼓励以至借钱。随着约拿斯声誉日隆,他像人人一样,收到种种呼吁,请他声讨种种违背正义的恶行。他一一作复,发表艺术见解,致谢社会各界,提供咨询,自己节省买领带的钱以对他人小有助益,也不时在主持正义的抗议书上签署大名。拉多又从旁进言道:“你时下怎么搞起政治来?还是让作家跟灰姑娘们干这种事吧!”说错啦,他只签署言明与党派之争无涉的抗议书,但凡抗议书都自称“无涉”。约拿斯有时接连好几个星期,衣袋里塞满未及作复而又连发催询的信件。他挑急件(一般是陌生人所写)先复,而等较为从容时再与友人笔谈。文债如山,当然无暇漫步,心中也难以平静。他总觉得自己跟不上,内心总觉愧疚,即在作画当间也不时有感。
路易丝愈来愈为照料幼儿忙碌不已,因为家务而精疲力竭;他本可分担的一部分也无力兼及了。他遂引以为恨。他究竟是为了乐趣而辛苦;她则如牛负重,苦海无边。当她外出办事时,约拿斯对此尤有体会:“电话!”老大呼叫。于是他放下画笔,知道又是邀请赴宴,然后心绪稍定又来作画。“查煤气啦!”一名职员在门口嚷嚷,孩子刚给他开了门。约拿斯刚接完电话或应付了查煤气的,就来了一位老友或弟子(有时二者同时光临):“就来,就来!”他们追踪直至小屋,继续日前未能尽意的交谈。日久天长,来客都对走廊不复陌生。他们就站在那里,彼此招呼,又要还待在远处的约拿斯支持自己的看法,或者干脆长驱直入闯进小屋。心满意足者说:“至少在这小屋里还能拜见您,并且从容请教!”“可不是,这一阵子简直见面都难啊!”他当然也感到对不起那些未能谋面者,而他们往往倒是极欲一晤的老友。但时间实在紧迫,又不能什么都答应,结果免不了挨骂。有人讥讽:“他一出名架子就大了哩,谁也不见啦!”还有人添油加醋:“他谁也不爱,就爱他自己!”错啦,他爱绘画,爱路易丝,爱孩子们,爱拉多及另几位老友;他对亲朋故旧都抱着善意。可惜人生短暂,时光飞逝,精力也不济。既要画出世态人情,又要亲历世态人情,谈何容易!再者,他还不能抱怨或辩解,否则就会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嘲笑:“幸运儿!有得就有失哟!”
于是来函堆积如山,弟子们依然络绎不绝,一般俗人也蜂拥而至;约拿斯还以为他们总是关心绘画吧,正如他们本可同常人一样,热衷于美国王室逸事或烹调传授游戏。实际上那些人主要是社交界的女子,举手投足、穿着打扮都很简朴。她们自己不买画,却将男友带上门,暗暗指望他们掏腰包,自然多半是做梦。但她们却能助路易丝一臂之力,特别是为上门的男客沏茶续水。茶杯从一双手传递到另一双手,经过走廊,由厨房而入大房间,又传回小小画室:约拿斯正被少数来客团团围住(小屋只装得下这么多人),一边交谈一边挥笔不止;直至不得不停下笔来,感激不已地端起一位妙龄女士专门为他精心沏制的浓茶。
他呷了一口茶,觑眼凝视一位弟子刚放回画架的草图,与朋辈欢声笑语,其间忽又想到请一位弟子速将连夜撰复的书信及时付邮,接着又赶紧扶起在他膝前滚爬的老二,然后摆出姿势让好事者拍照。又一声:“约拿斯,接电话!”他高举茶杯,不住道歉着从占据走廊的人群中辟开小道,接完电话赶紧折回,在画面一角涂抹一番,又停笔回应那位妙龄佳人:“一定为您画像!”言毕又在画架前坐定。他刚重新构思,便有人大呼:“约拿斯,签字!”“什么?是挂号信吗?”“不是。声援克什米尔苦役犯!”“就来,就来!”于是他连跑带跳来到门口,接见一位友人之友,听取他那《抗议书》的内容,询问是否涉及政治,对方一面口称无涉,却教训他“画家地位崇高,因而义不容辞”,云云;待他抬起头来,还没听清姓名,便被引见一位刚获金牌的拳击手或某某友邦的杰出戏剧家。后者直勾勾的眼神盯了约拿斯足有五分钟,声称因不通法语,谨以注目为礼,聊表景仰之意。约拿斯诚惶诚恐,连连点头称是。幸好闯进来又一名可爱的说教者,才打破这尴尬局面。约拿斯觉得不胜欣喜,并且也如实道来。他摸了摸衣袋里塞满的信件,提起笔来正待再描上几笔;不过先谢了人家诚意相赠的一对“塞特”种卷毛小猎犬,将它们护送进夫妇的小卧室,又回来表示接受捐赠者邀赴的午宴。此时却又听得路易丝惊呼不已,发现那对小猎犬从未经历室内生活的驯养,便将它们移至淋浴间。两只小活物仍狂吠不已,搅得四邻不安。约拿斯的两眼不时越过人群头顶,瞥见路易丝那似感万分无奈的目光。终于熬到了日落时分,部分来客纷纷告辞;另一部分则依依难舍,仍留在大屋,不胜怜爱地观赏路易丝哄孩子们入睡。一位戴圆帽的高雅女士也好意相助,还连声称赞约拿斯家里气氛极为亲热,她本人回到两层楼的私人公馆将颇有冷清之感。
某星期六下午,拉多将一只精巧的晾衣架送来给路易丝,这衣架可以悬挂在厨房的顶板上,他认为这套住房实已拥挤不堪。约拿斯在小屋里,于朋辈簇拥下正在为“抱着猎犬的太太”作肖像画;而他本人也正由一位官方画家摹画。照路易丝的说法,这位画家正在做官方的订货,名称暂定为“工作中的画家”。拉多退至小屋一角观察老友,见他似正聚精会神奋力工作。一位从未见过拉多的客人朝他歪着身子说:“喏,瞧他脸色有多好!”拉多避不作答。那人又道:“您作画吗?我也是画家。请听我说,他在走下坡路。”“已经是这样?”拉多问。“不错,功成名就了嘛,一般人都抵挡不住。他到头啦。”“您是说‘走下坡路’,还是‘到了头’?”“走下坡路对画家来说就等于到了头。您看,他已画不出什么名堂来了。现在是别人画他,再将他挂上墙壁,从此万事大吉!”
后来,某个夜晚,路易丝、拉多和约拿斯三人聚集在夫妇卧室里。约拿斯站着,另两人坐在卧床一角,没人吭声。孩子已入梦乡,猎犬寄存到郊外了。约拿斯和拉多擦了擦碗碟,此刻正由路易丝洗净,大家都很累了。“请一位保姆吧。”拉多见有那么多杯碟,便有此建议,但路易丝不胜忧郁,答道:“让她住在哪里啊?”大家相视无言。“你满意吗?”拉多突然问约拿斯。约拿斯报以微笑,但已是倦态毕露。“满意。大家都对我很好。”“不见得,”拉多说,“还得防着点儿。不是人人都抱有善意。”“你指谁?”“比如你的画家朋友们。”“这我知道,”约拿斯说,“许多画家天生如此。连最了不起的画家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存在’!于是就搜寻证据,因而要评判、要责难!这可以壮胆,使‘存在’有了开端。他们很孤单啊!”拉多连连摇头。约拿斯又道:“听我说,我了解他们,应当热爱这些人。”“那么你呢?”拉多又问,“你‘存在’吗?你从不说任何人的坏话呀。”约拿斯笑道:“嘿!我常想到他们的坏处,不过很快就忘掉。”又正色道:“不,我不能肯定自己眼下是否‘存在’,但我将会‘存在’,这是无疑的。”
拉多又问路易丝作何感想。她一脸倦色,勉力表示赞同约拿斯的看法:来客的见解无甚要紧,重要的是约拿斯的工作。她已觉察到幼儿碍手碍脚。何况孩子越来越大,得买一张长沙发,又得占地方。在找到新居之前,该怎么办?约拿斯扫视了他俩的这间卧室,当然不理想,双人床太大,可整间屋子白天用不上。他将此点告诉了正在冥思苦想的路易丝。至少在这间屋里,约拿斯可以免受干扰。人家总不敢躺在床上吧?“您有什么看法?”路易丝反问拉多。拉多盯着约拿斯,约拿斯正在凝望对面的窗户。然后,他举目仰视星光已逝的夜空,走过去放下了窗帘。从窗前走回后,他又对拉多一笑,默默无言靠着他在床边坐下。路易丝显然已精疲力竭,说要去淋浴。此刻剩下两位老友,约拿斯更感到同拉多并肩而坐。他并未朝老友看,却自言自语:“我爱绘画。我想一辈子作画,日夜不止。这不就是一种运气吗?”拉多深情地端详他,回应说:“是啊,就是一种好运啊!”
孩子在成长,约拿斯见他们快乐健壮,心里高兴。他们都已上学,下午四时回家。约拿斯还可同他们相聚在星期六下午、星期四,以及许许多多放长假的日子。他们还不懂得安分守己地做游戏,但已长大到足以让整个住所听见他们的吵闹和欢笑声。得设法让他们安静,吓唬他们,有时还得装成要揍他们的样子。还得叫他们保持服装整洁,替他们缝扣子,路易丝实在忙不过来。既然不能安排一名女仆住在家里,甚至不能让她介入这局促的家居生活,约拿斯便想到请路易丝的姐姐梦丝来帮忙。她已守寡,带着长大成人的女儿。路易丝应道:“好啊,跟梦丝可以不讲客套,什么时候想请她走就请她走。”约拿斯很高兴找到这个办法,既可减轻路易丝的负担,又缓解了自己的不安心情。减轻负担很明显,尤其是因为梦丝的女儿有时也来帮忙。母女俩心肠都极好,心地纯净,因而那高尚的情操和无私的精神都溢于言表。她俩全力以赴,帮助操持家务,决不吝惜时间。本来她俩已对孤儿寡母的生活有些厌烦,加之在路易丝家并无拘束之感,真可谓取长补短、相得益彰。如预期的那样,双方都心情舒畅,这两位亲戚从一开头就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由自在。大房间变为公用房,兼作餐厅、洗衣间和幼儿园。婴儿所在的小间用来收藏画作,同时放了一张行军床,供梦丝在无女儿陪伴时使用。
约拿斯占据夫妇卧室,利用大床与窗户间的空隙工作。不足的是须等收拾房间之后(先收拾儿童间)才能提笔。好处是,除了进来找衣服(全家唯一的衣柜放在这里)之外,一般不打扰他。来客倒是略有减少,但“常客”还是常来。出乎路易丝的意料,为了便于同约拿斯聊天,他们竟肆无忌惮地往伉俪床上一躺。孩子也过来问候爸爸,请他“把画画儿拿来看看”。约拿斯将正在进展中的“画画儿”拿给他们看,并亲热地吻吻他们。他一面送他们出屋,一面深感孩子们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灵。若没有他们,他会觉得空虚孤独。他爱孩子不亚于爱绘画,因为在他看来,人世间唯有孩子同绘画一样富于生命力。
然而,约拿斯不那么勤奋了,自己也莫名其妙。他还有干劲,但画起来却有些艰难,即使独自一人也一样。逢到这样的时刻,他经常两眼朝天看。他本来就容易神不守舍,现在更终日胡思乱想。他不在作画,而在思考绘画、思考自己的天赋。他仍喃喃自语:“我喜欢绘画。”但提着画笔的那只手却贴着身子,两耳在聆听远方传来的广播声。
与此同时,他的声望下降了。人家给他送来言不由衷的赞扬文章,以及批评文字;少数文章充满谤言诽语,读之痛心疾首。不过他仍旧宽慰,反将这类中伤看成鞭策。照旧上门的客人已不那么毕恭毕敬,而自诩“老熟人”,无须“见外”而已。当他想重新提笔时,这些人却说:“得啦,你有的是时间嘛。”约拿斯悟到:他们按“人以群分”的规矩,将自己也归入了“失败者”。不过从另一角度看,这晚来的同情也不无助益。拉多却耸耸肩:“你真傻!人家并不拥戴你!”约拿斯却不以为然:“现在他们对我有点儿爱惜啦。‘有点儿’就很了不起。至于为什么爱惜却并不重要。”他仍然健谈,仍然复信并作画,可谓尽心尽意。有时他下了真功夫,尤其是星期日下午,路易丝和梦丝带孩子出门玩去了。到晚间,他因有所进展而颇感欣喜。这一阵子,他着重描绘天色的千变万化。
某日,画商通知说:“实在抱歉,由于买主锐减,不得不降低月俸。”约拿斯一口应诺,路易丝却愁上眉梢。此刻正逢九月,孩子开学须换新装。她像平常那样鼓足勇气,自己动手干;但不久便发现力不从心。梦丝会缝缝补补,做衣服却不行。幸好约拿斯的堂姐在行,也赶来帮忙。她不时过来坐在约拿斯屋角的一张椅子上。她生性沉静寡言,此刻更是默不做声。路易丝见状有感,叫约拿斯画一幅《缝纫女工》。约拿斯一口允诺,说这是好主意。于是试笔,却浪费了两张画布,只得继续去画天空。次日,他在家中来回踱步,沉思良久却无意提笔。一位门生兴冲冲地将一篇长文送上门来;他自己本不会发现,一读之下,却获知他的画作“评价过高”并且“落伍过时”。画商也来电话,重申对作品滞销倍感焦虑。他自己照旧沉思默想,对那位门生说:文章的看法不无可取之处,但他来日方长。对画商,他表示理解,却并不苟同,他准备动手从事一幅大型新作;一切都将从头开始。言谈之中,自感持之有故,“福星”再现指日可待。所欠者唯妥善安排而已。
后来的日子里,他先试着在走廊里工作;次日又移至淋浴间,在灯光下进行;再次日竟搬进了厨房。然而他平生第一次,碰见旧雨新知都感到窘态毕露。于是他又暂时搁笔,反躬自省一番。如果是春秋季节,他本可去室外写生。不巧隆冬在即,开春前谈不到户外写景了。他也并不善罢甘休,只是彻骨之寒逼得他退避三舍。接着连续数日,他独自对画枯坐,或干脆临窗闲眺,将画笔弃置。后来他养成上午散步的习惯,脑中酝酿着捕捉一鳞半爪的速写草图:一株枯树,一瓦陋居,簌然飘逝的人影,等等。如此闲荡终日,却一无所获。相反,街上张贴的小报、偶遇故人、商店橱窗、咖啡馆冒出的热气,实在诱人,令其流连忘返。每到晚间他深自内疚,却也不停地找些借口。他会重新提笔,并且越画越好的,只是须待这旷废的间歇期消逝。眼下是在心中酝酿,如此而已。那“福星”将拨开云雾,再度展现明镜般的辉煌。现在他却终日泡在咖啡馆里。他发现酒精也能使人兴奋不已,类似过去的奋力拼搏。那几年他每念及画作便一往情深、心潮澎湃,唯有见到孩子时才有同样体验。喝到第二杯白兰地,他仿佛恢复了那沦肌浃髓的激情,觉得自己一身兼有宇宙主宰与奴婢之二任。不同的是,目前的体验空洞无物,他依然无所作为,并未将激情融进作品。不过这已最近似他平生的大志大趣;为此他不分昼夜地在烟雾缭绕、嘈杂喧扰之地虚度年华。
但他仍避开艺术家常去的场所和住区,碰见熟人说起他的绘画,他颇有几分惊恐,看得出他在回避。于是他就绕开这话题。他并非不知背后的讥诮:“他以伦勃朗自居呢!”想到这,就更加别扭了。总之,他那笑脸已踪影全无。老朋友们得出一种古怪却难免的看法:“他板着面孔,说明他自鸣得意!”他闻风而避,并且越来越多心。走进咖啡馆,如果感到有熟人在座,顿时觉得风景煞尽。片刻间,他怔怔而立,觉得创伤深痛却又无能为力,因为心慌意乱而脸色铁青。愈在此时,愈倍感友情弥足珍贵。一次忽忆及拉多和善的目光,立即掉头而去。“瞧他那副尊容!”某日当他离去时,有人在距他咫尺之地议论。
如今他只去那根本碰不上熟人的偏远街区了。在那里,他倒可以畅所欲言,笑口常开,恢复了当年的和颜悦色。人家也不求他做这做那,他在这等处所交上了几个随和的朋友。他特别喜欢同火车站冷食店的一名伙计交往。因为常去,这伙计边伺候边打听:“您干什么活儿?”约拿斯应道:“随便涂涂画画。”“画家还是油漆匠,那可都叫涂涂画画呢!”“画家。”“嘿嘿!那碗饭可不好吃哟!”伙计叹道。谈话到此为止。是“不好吃”啊,但约拿斯自有办法,问题是得把活计安排妥帖。
斗转星移,在举杯交谊之际,他有了新知。有的女人与他相好。他在云云雨雨之前或之后,不免打开话匣,自我夸耀一番。女人都很体谅他,虽然谈不到心悦诚服。有时他觉得自己又有了昔日的干劲。某日受一位女友鼓励,他下定决心从头再干。他回到家里,试着在堂姐已离去的小屋里工作。但仅过了一小时,便收起画布,视而不见地朝路易丝淡淡一笑,就出了门。他痛饮一日,又去那女友的住所过夜,其实对她并无欲念。次日清晨,路易丝满脸愁云、万分痛苦地迎接他归来。她问他是否与那女人发生了关系。约拿斯说,自己烂醉如泥,因而并无此事;但在此前却与别的女人快活过。路易丝大惊失色、痛不欲生,脸色死灰有如溺水者。约拿斯见状,头一遭感到撕心裂肺一般难受。他这才发现,这段时间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一时愧疚不已。他向她求饶,答应一刀两断,夫妻恩爱将一如往昔。路易丝欲哭无声,掉过头去擦拭汩汩的泪水。
第二天约拿斯早早外出。天正在下雨。他如落汤鸡般归来,肩上满载大小木板。两位老友闻讯赶来,正在大屋品尝咖啡。两人议论:“约拿斯有了新招儿,要在木板上创作呢。”约拿斯报以苦笑:“哪里哪里。不过倒是新做法。”他来到沿淋浴间、厨房和厕所伸展的小小过道。在两条走廊交叉处,他驻足不前,细细察看了直达晦暗顶板的两堵高墙。他需要一张板凳,于是下来去找看门人。
等他回来时,家里又多了几位来客。他不得不应酬一番,对付老友重逢的种种客套,也回答了家人的关爱垂询,这才走到过道尽头。妻子此时正好走出厨房。约拿斯放下板凳,紧紧拥抱她。路易丝凝望良久,方吐出一句:“求求你,别再胡闹。”约拿斯连称:“不会,不会啦。我要画画。我必须画画!”但他仿佛在自言自语,目光旁骛。活儿倒是动手干起来:在近高墙顶端,他支起一块木板,想堆起一座狭小、纵深、高高在上的“阁楼”。日落时分大功告成。他借板凳之助,两臂吊在那木板上,而为了确保坚固,又使劲拉动一番。接着,他又同众人攀谈起来,大家对他又变得如此和蔼可亲都感到庆幸。入夜,家里人少了,他操起一盏煤油灯、一把椅子、一张矮凳和一架画框,便登上了“阁楼”。家中三个女人和娃娃们都惊得目瞪口呆。“行啦,我在这里干活儿,不会打扰任何人。”他在高栖之地大声宣告。路易丝问是否真能办到。“当然,”他说,“占地极小,我也自由啦。历史上有许多大画家点着蜡烛创作,还有的……”“那木板结实吗?”“结结实实。”他又道,“放心吧!是个好办法呢。”说着走下来。
次晨他爬上阁楼,端坐入椅,将画架支在靠墙的矮凳上,灯也不点,静静思考。唯一可辨的轻微声息来自厨房和厕所,其他种种杂音仿佛十分遥远。来访的足音、门铃或电话铃声、来来去去的走动、种种欢声笑语,传到他耳际都已朦朦胧胧,就好像发自街道或别人家的院落。而且,正由于全家灯光明亮,这里的幽暗更有利于沉思遐想。不时也有个把老友走来,伫立于阁楼之下。“约拿斯,你搞什么名堂?”“干活呀。”“灯也不点?”“暂时用不着。”他确实未动手,但在构思。这里幽暗,也还安静,与昔日相比,简直如同置身大漠荒冢,唯有自身怦怦心跳清晰可辨。即使刻意向他传递的话音,他也觉得恍若隔世、与己无涉,他好比那在沉睡之中独自西归的幽居者。次晨电话铃声大作,历久不息;然而屋里空寂荒凉,唯有一具永远不辨音籁的尸身。然而他是活着的人,他在无声无息之中聆听自己的心声;他恭候福星来临。这福星此刻还隐而不露,却在酝酿再现异彩,准备着在空虚凌乱的年华之上重放永不熄灭的昔日光辉。“照呀,照呀!我需要你的辉煌!”他默默祷念。它一定会再现辉煌,这是确凿无疑的,不过他还需要历时更久的沉思。他实在幸运:既不与家人分离,又落得个幽居独处。他需要发现人家尚不甚了然的东西,虽然他自己明白,而且一贯按明白了的模样儿落笔。总之,他必须捕捉住这秘密:不仅是艺术的秘诀,他心里明白。正因为如此,他不亮灯。
如今他已是每日必上阁楼。来客显著减少,路易丝成天忙碌,谈兴不浓。约拿斯进餐时下楼,然后又回去。他成日成日一言不发地待在幽暗处。夜深人静时,他与已入眠的爱妻团聚。不久,他让路易丝将午餐递上来。路易丝悉心办理,使他万分感动。为了少打搅,他要她也送些干粮上来。渐渐地,他白天根本不下楼了,不过那些干粮却几乎原封未动。
某夜,他唤来路易丝,要几床被子在上头过夜。路易丝高高仰面相望,她欲言又止。只是她凝视约拿斯的眼神又焦虑又忧伤。他突然发现她老了不少:生活的艰辛在她身上也留下深深的烙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从来没助过她一臂之力!但他还未张口,她已莞尔一笑,那深情厚谊令约拿斯感到揪心之痛。“亲爱的,就照你的意思办!”她终于答道。
从此,他连宿夜也在高楼,两脚永不沾地了。家里倏然杜绝了一切来客,因为反正白昼黑夜都不见画家踪影。对有些来客说他下乡去了;对另一些来客为了更新谎言,便托称他另有画室。唯有拉多仍是忠实的客人,他爬上板凳,那和善的面孔伸到木板上方。“行吗?”他关切地问。“太行啦!”“你在干活儿吗?”“等于在干。”“可连画布也没有?”“反正是在干。”这板凳与阁楼的“对话”自然持久不了。拉多点点头,走下来帮助路易丝修修管道或门锁,随后不上板凳便向老友道别。老友在阴暗中招呼一声:“保重,老兄!”一天晚上,约拿斯在道别之外又称谢一番。“谢什么呀?”“谢谢你的珍爱!”“真新鲜!”拉多叫嚷着离去。
又一天晚上,约拿斯叫拉多速来,那盏灯头一回亮晶晶。约拿斯一脸着急的表情,将头探出阁楼外。“递张画布上来!”他吩咐。“你怎么着啦?瞧你瘦成这样子,像幽灵哩!”“我这几天没吃啥。没关系,我必须干活儿。”“吃了再干。”“用不着,不饿。”拉多送上画布。在躲进“小楼”之前,约拿斯问:“他们怎样了?”“问谁呀?”“路易丝和孩子嘛。”“都挺好。你若跟他们一块儿就更好!”“我不会同他们分离。一定要说清楚不会分离!”说着就不见他的身影了。拉多将自己的忧虑告诉了路易丝。路易丝也如实相告:她自己也已有数日寝不安、食不甘啦。“怎么办呢?唉!要是我能顶替他工作该有多好!”她含辛茹苦地凝视拉多。“没有他我活不下去呀!”她悲叹着。拉多不胜惊奇地发现,她的脸上又泛起少女般的红晕。
那灯通夜透明,次日上午仍经久不灭。对前来探看的拉多或路易丝,约拿斯只答一句:“别管,我干活儿呢!”中午他要了些煤油。那盏灯加了油,便重放光彩直至夜晚。拉多留下与路易丝及孩子们共进晚餐。午夜他过去向约拿斯致意。在依然通明透亮的阁楼前,他静候片刻,接着讷讷而去。次晨路易丝起床时灯火依旧。
晴好的一天来临,可约拿斯看不到了。他已将画布翻转对着白墙,他耗尽了精力,两手扶着膝头,仍在等待。他自忖:从今他无须工作了。他感到幸福。他听见孩子们的咿呀之声,听见哗哗水声,也听见杯盘叮当之声,路易丝在说什么事情。一辆卡车从林荫道上驶过,震得大玻璃窗咯咯作响。人间的风貌依旧,还那么富有朝气、逗人喜爱:约拿斯屏息凝神,静听人间的美妙音籁。从那样遥远的所在传来,它不影响约拿斯身上的欢乐与干劲,不干扰他的艺术,以及那再也无从表达、变作默默无声的万般思绪;然而这一切却把他推向自由活泼的氛围,凌驾于悠悠天地之间。孩子们从这间屋跑到那间屋,小女儿放声大笑,连路易丝也在笑(他可好久没听见她这么欢快了)。他爱他们,多么爱他们啊!他拧熄了灯,在重新笼罩的一片黑暗中,莫非是他的福星又再展辉煌?是那颗福星,他一眼就辨认出来;一股无限感激之情突然涌上心头。他仍在仰首凝望——直至无声无息地从阁楼跌下。
立刻请来一位医生。他稍后宣称:“没什么,劳累过度,休息一周便可康复。”“准能好吧,您说呢?”路易丝面如死灰地问道。“会好的。”在另一间屋里,拉多正审视那块空无一物的画布。只是在正中间,约拿斯写了几个又瘦又细的字母,很难辨认那意思是“孤独”还是“互助”!
长出来的巨石
“你感兴趣吗,船长?”
“我不是船长。”达拉斯特应道。
“没关系,反正你是老爷,索格拉泰告诉过我。”
“我不是。我祖父倒是。祖父的父亲,以及所有前辈统统是。现在咱们那儿没有老爷啦。”
“哦,”那黑人笑答,“我明白啦,人人都是老爷喽!”
“不,说错了。既没有老爷,也没有贱民。”
对方略加思索,断然问:
“谁也不干活儿,谁也不受苦?”
“对啦,千千万万普通人。”
“那不就是平民百姓吗?”
“这么说也可以,就算是平民吧。不过‘主子’变成了警察或商人。”
这位黑白混血儿的善良面孔变得阴沉,接着是一串嘟哝:“哼!买进卖出,嘿!肮脏交易!警察受狗指挥!”——P438
达拉斯特有些想呕吐:他觉得似乎想吐掉这国度、吐掉这忧郁而广袤的大地、吐掉那泛着海蓝色光泽的大海,以及那荒漠大江汩汩滔滔的波浪。——P446
第一个人
第一部 寻父
他只剩下了一颗慌乱的心,渴望活下去,反抗着这个与他相伴了四十年的世界的死亡规律,这颗心始终强有力地跳动着,撞击着将他与生命之秘密隔绝的那面墙,想要再进一步,再远一点儿,去了解生命的秘密,在死去之前了解,为了生存而了解,只须一次,只须一秒钟,不过,必须一劳永逸地去了解。——P469
“想想他未曾衰老过。这种痛苦他幸而免除,而且这种痛苦是漫长的。”
“也有不少的欢乐。”
“是的,您热爱生活。应该这样,您只相信生活。”
马朗沉重地坐到罩着印花装饰布地安乐椅上。突然,难以言表的忧伤蒙上了他地面庞。
“您说的对。我以前热爱生活,现在我更加热爱生活。同时,生活让我觉得恐怖,难以深入。因此,我虽相信,却持有疑虑。是的,我愿意相信,我愿意活着,永远。”
科尔梅利沉默了。
“六十五岁了,每一年都是缓期死刑,我想死得安详,死是恐怖的,我还一事无成。”
“有些人的生活证实了世界存在的意义,他们活着有助于生命的延续。”
“是的,而他们也会死。”——P475
“在我内心有一片可怕的空白,使我难过得无动于衷……”——476
由于看不到希望,生活也就没有了怨恨,变得愚昧、顽固,最后对所有的痛苦、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痛苦都逆来顺受。——P488
一个严厉、苦涩的男人,辛劳了一生,听从命令杀过人,接受了一切不可回避的东西,但在他内心深处的一隅,却拒绝受到中伤损害。总之,一个穷苦的人,因为贫困虽不能选择却能保留。——P493
她以犹疑不定的奇特神情望着他,好似她既相信儿子的智慧,又深信“全部生活”都是由不幸构成的,对不幸人们无能为力,只能忍受。——P498
穷人的记忆本来就没有富人们的丰富,这记忆在空间的标识极少,因为他们罕离生存之地;同样,在时间里的忆点也少,他们过着一成不变的灰色生活。当然,还有情感记忆,据说这才是最可靠的,但情感在苦难与劳作中已耗尽了,在困苦中,它一下子就被忘却了。只有富人们才能追忆流水年华,对于穷人,逝去的时光只是死亡之路上留下的模糊痕迹。再说,为了能够忍受生活,不能有太多的记忆。——P500
外婆管理着家财,所以给雅克印象最深的是她的贪婪,这并非她吝啬,或至少她的吝啬犹如吝啬空气——人要呼吸、给人以生命的空气。——P503
实际上,从来无人教导过孩子什么是善,什么是恶。——P505
不过,家庭的习惯并非总有充分的理由。人种学家们对众多神秘礼节寻根引据常使我发笑。在许多情况下,真正的神秘就在于毫无道理。——P518
不管怎么说,她对他表现出的那种特别的偏爱是人所共有的,这种爱或多或少,令人愉快地使我们变得更加温柔,使这个世界变得可以承受,这便是对美的偏爱。——P519
他们依然生活俭朴,尽管他们已不再缺钱,习惯已经养成,同时也出于对生活的一种提防,他们都本能地热爱生活,但经验告诉他们,生活常常毫无迹象地播下灾难。——P528
全班学生无任何反应(只除了窃笑,按照人类心态的常规,一些人的受罚总是另一些人的快乐。)——P537
由此他认识到打架并非好事,因为胜者与败者感受到的都是苦涩。——P540
在他一生中,他只为仁与爱落泪,从不为苦与难流泪,相反地,这只会使他的心更坚,意更决——P548
今后,他必须无助地去学习,去了解,最终成为一个男人,不再有那惟一曾助他一臂之力的男人的帮助,要自己去成长,去提高,并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P552
这里什么都留不住。人们总是推倒了,再重建。人们展望未来,遗忘过去。——P553
“Mektoub。”唐扎尔说,“不过战争不好。”“总有仗打。”韦亚尔说。人们很快便习惯了和平,人们以为这很正常。不,战争才是正常的。“战争中的人都发了疯。”——P556
但最终,只有贫困这个秘密让人既无姓名,也无过去,让人们回到了默默死去的大众之中,他们创造了世界,又永远地摆脱了世界。——P562
第二部 儿子或第一个人
孩子本身并不重要,代表他的是他的父母。正是通过其父母的社会地位,他为自己定位,在世人眼中定位。他感到自己所受到的真正的评价也要受父母的影响,也就是说,是无可辩驳的。雅克刚刚发现的正是这种世人的评价,以及对自己心态的自我评价。他那时无法知道,长大成人后,自然就不会有这种羞耻感了。因为,判断一个人的好坏,要看他的为人,家庭的影响很小,反之,甚至可能会以长大成人的孩子来评判其家庭。但此时的雅克需具有超常的坚强而纯洁的心灵才能承受他的发现,需具有强人的忍辱负重才能接受向他揭示了自己本质的痛苦而不会发狂及感到耻辱。他毫不具备这些品质,但固有的骄傲至少在此时帮助了他,让他坚定地在表格上写下了“女佣”,并神色坚定地交给了辅导老师,而老师却毫未留意。就此,雅克丝毫不想改变家庭及家况,他现在的母亲就是他在世界上最爱的人,即使他是极其狂热而痛苦地爱着她。此外,如何才能让人明白,一个穷孩子虽然有时会感到羞愧,但却从来无所想望?——P566
当他谈到法国时,总是说“我们的祖国”,并表时在需要时,原为祖国做出牺牲(“你的父亲是为祖国而死的”,他对雅克说……),而祖国的概念对雅克来说没有意义,他知道他是法国人,应承担某些义务,但对于他来说,法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人们倚仗她,有时她也需要你,有点像他在外边听人谈论过的上帝,这上帝似乎是善与恶的最高掌管者,人们无法影响它,而它却左右着人类的命运。——P568
后来,他回忆起这段故事,那时,他(真正)明白了,人只是装作遵纪守法,而从来只在强力面前屈服。——P572
命运不济的人在其内心难免觉得命不好是自己的责任,他们觉得不应该再以此类小缺点增加这种一般的罪孽感。——P591
毫无保障的失业是最可怕的病痛。这就解释了这一情况:无论在皮埃尔家还是在雅克家,这些在日常生活中总是最宽容的工人们,工作时却总是很排外,不断地谴责意大利人、西班牙人、犹太人、阿拉伯人,最终,谴责整个地球上的人夺去了他们的工作——这种态度定会令研究无产阶级理论的知识分子困惑,然而却是极为人道的,应该原谅的。这些出乎意料的民族主义者同其他民族争夺的并非是要统治世界或掌握着金钱与闲暇的特权,而是一种必需,为了生活,直至死亡。——P593
他隐约感觉到在根本问题上不能对所爱的人撒谎,理由是人们将无法再同他们一起生活,也无法再去爱他们。——P596
直到此时,他所经历的是贫困中丰富与快乐的生活,但酷热、厌烦、劳累向他揭示了不幸。这便是愚蠢得让人心酸的工作,那无休止的单调生活使日子变得太长,生命却显得太短。——P600
他准备着(他童年的一无所有也为他作了准备)随处安身,因为他不渴望什么地位,而只想要快快乐乐,自由自在,身强力壮,以及生活中一切美好而神秘的东西,这都是现在买不到,将来也永远买不到得东西。——P603
于是,热血沸腾,她想逃离,逃到一个无人衰老,无人离世的地方,在那里美貌永驻,生命总是野性而鲜艳。这地方并不存在。她回来后扑在他的怀中哭泣,他爱她至极。——P607
对生活的纯粹激情面对的正是完完全全的死亡,他感到生命、青春、生物都离他而去,却无能无力,只是被抛在了盲目的希望之中,希望这种在多年中一直支撑他度日、给他无限养分,与最艰难的环境势均力敌的隐隐约约的力量宽宏大量地——这曾给予他生存的理由——同样给予他面对衰老、平静去世的理由。——607
附录
单页IV
喜剧主题也很重要。解救我们于深重痛苦之中的,正是这种被抛弃与孤独的感觉,然而还未孤独到“他人”毫不“留意”我们的不幸之地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幸福时分有时便是在无尽的忧愁中,被抛弃的感觉充斥内心并激怒了我们。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幸福常常不过是我们的不幸得到了同情的感觉。
敲穷人的房门——上帝将怜悯与绝望相伴,正如将解药置于病痛旁边。
*
年轻时,我向人们索取的多于他们能够给予的:持久的友谊,永恒的激情。
现在我向人们要求的少于他们能够给予的:无言的陪伴。他们的激情,他们的友谊,他们高尚的行为在我眼中保留着其奇迹般的全部价值:优雅的全效果。——P610
第一个人(笔记与提纲)
再有:
人不能活得太真实——太明白——,这样的人会与他人隔绝,他不再能分享他们的幻想。他是一个魔鬼——我即如此。——P616
雅克:“无人能够想像我曾忍受过的痛苦……人们敬重成就了大事的人。不过,人们应更敬重那些能够在他们那样的处境下约束自己不犯重罪的人。是的,敬重我吧。”——P617
基督徒的状态:纯净的感觉。——P619
兵营里的年轻女演员:一株草,煤渣中的第一株草及这种幸福的敏锐情感。可怜的快乐。后来,她爱上了让——因为他纯情。我呢?不过,我〔不值得〕你爱。正是如此。能引起爱情的人们,哪怕是堕落者,都是国王及世界存在的证明者。——P619
V.V.我们这些人,这个时代,这座城市,这个国家的男男女女,我们互相拥抱,排斥、恢复交往、最终分离。不过,在此期间,我们在生活中始终互相扶持,有着共同斗争及忍受痛苦的人们之间那令人神往的默契。啊!这就是爱——对所有人的爱。——P624
需像旁观者一样度过自己的一生。以便在其中加入梦想来完善生活。但人们活着,而其他人向往着你的生活。——P631
真正的爱情不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自由。——P632
总之,我将叙述我之所爱。只讲这些,极大的快乐。——P633
人们称之为新生代的怀疑论——谎言。
从何时起,拒绝相信说谎者的老实人成了怀疑论者?——P639
作家职业的崇高之处在于反抗压迫,因此,寂寞独处,不人云亦云。——P6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