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想拥有5星快乐,经历的一切会成为你的矿脉” (original) (raw)

《流溪》:一首流经物质时代的感官之歌_腾讯视频

不管在哪一行,有才华的“新人”想要冒出来,被大家认可,要经历一段“炼狱”的过程。今天推荐一位青年作家林棹。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流溪》,近日由理想国推出。

林棹1984年生于深圳,西南民族大学中文系毕业,从高中起就是世纪初隐秘而兴盛的地下文学论坛的见证者和热情参与者。但毕业后没有从事过与文学相关的工作,2018年,34岁时一场进ICU之后的顿悟把她重新唤回到文学写作的道路上。

作为半自传性质的处女作,《流溪》的初稿写于作者21岁,那时小说还叫《阿维农》,在文学论坛流传过,之后小说的文件丢失,十三年后,恰恰就是在2018年,小说文件被作者无意间重新找到了。

改写之前的小说主体与现在的成书差别不大,同样充满复杂的典故和闪闪发光的文句,狂野幽默,语言密度大。只是原先伤感的结尾被改掉,变成现在更为筋骨结实的样貌。

初读这个小说的时候,或许会觉得女主人公张枣儿的处境有点像娄烨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里马思纯扮演的唐小诺。但是作者的写作方式又使得这本书跨过了时代,直接面向个体经验。

作者所着迷的岭南当地的万事万物,被她的语言天赋以极特别的方式重新赋形,这本小说也是作者对于自己喜爱的作家纳博科夫《洛丽塔》的一次戏仿与致敬。

作者喜欢动植物,认为它们和人是平等的,从动植物的身上,可以看到人类自己行为的痕迹,就仿佛我们总是能从弱者、低微者的身上,看到强者的行为。并从这些被折断与委顿在地的微弱者身上,看到我们自身的恶与后果。这也是《流溪》这本小书所关注的重点之一。

以下是《晶报·深港书评》记者段凤英对林棹的一次专访。

写作就是写作,没有正式或非正式,只有真诚或不真诚。

1.尘封13年后又为何重新改写这部故事?改写的过程是否顺利?这期间你认为自己在文学创作上的变化有哪些?

●林棹:21岁到33岁没有再写一个字,甚至不去再想“写作”这件事。就是去认识生活,认识世界,认识自己。十二年过去,你猛然发现“写作”还在那里,还在那个最重要的位置上,尽管你曾经千方百计遮起它、不去看它。

“阿维农”就像一件被重新发现的老玩具,它也是一块砧木,《流溪》是以它为基底生出的新的有机体。砧木和接穗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融合了,相处良好。

《流溪》的写作用时三个多月。非常顺利,一种几乎没有摩擦力的顺滑。

2.21岁到33岁之间不从事与文学相关的工作可以理解,但为何没有再去写一个字?这是突然的决定还是单纯就想看看自己到底要什么?

●林棹:心理机制类似于“过度敬畏”。在世界观未完全成型、对万物的认知仍不成熟的时候,对文学和写作抱有不切实际的猜想,对自己没有信心,等等。

但现在我会认为:“重要的是去写、开始写、写下去”;要做,不要想。

3.从《流溪》的雏形到最终版本成型的时间里,你都从事着和文学无关的工作,这是出于哪种原因?

●林棹:年轻。世界观尚未成型,性格趋于保守,暂时没有勇气去做一个多数人看来“不稳定、不靠谱”的选择。这些都是原因。

但那些工作、那种生活是不痛快的,一种“永远只有4星”的感觉。一旦体验过写作带来的5星快乐,就很难在其他地方获得满足。

2018年年初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进ICU,病危通知家属签了三次,70%的几率余生要活在呼吸机上。但是又活过来了,在ICU躺了15天,人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躺在病床上就想:还是想拥有5星快乐啊。就像重新活过来的人那样做了选择。

写作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事。因为不管你经历了什么、绕了多远的路,甚至迷路,只要你重新回来,坐下,写,你经历的一切会成为你的矿脉。这就是福楼拜讲的“为了写作而生活”。4.从何时开始意识到有写作的欲望?又从何时开始正式写作?写作体裁除了小说还有哪些?

●林棹:也许不存在“正式写作”的说法。写作就是写作,没有正式或非正式,只有真诚或不真诚。主要是小说。

5.很同意你关于写作“没有正式或非正式,只有真诚或不真诚”的认识,那么,这种真诚的写作最早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

●林棹:我们记忆中会有那样一些孩子:自己就摸到琴上弹起来、抓起笔画起来、拿起书翻起来——在旁人都把这些事情视作苦劳的时候。仿佛有星星在驱动他们小小的脑袋和身体。那就是“真诚的一刻”: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我想我们都有过那种真诚一刻,把一种天真的激情投注在一件突然对我们发起光来的事情上。

6.你是否和很多作者一样,在作品被杂志期刊刊登前,创作的文字都在早期论坛上与读者见面?

●林棹:高中时代开始接触论坛。千禧年前后的文学论坛正如《流溪》描写的“魔市”,给我提供了严肃的文艺启蒙。

在那些文学论坛里潜伏着怪人、猛人、有趣的人,他们各自携带一份“清单”,清单上的名字有乔伊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西蒙娜·薇依、拉赫玛尼诺夫、博尔赫斯……而这些清单作为引信,为我,一个高中生,开启了人文学科世界更广阔、更无限的清单。

7.为何会用“咸水城”“热岛”和“浓雾城”来分别指代深圳、上海和成都?除了深圳,其他两座城市与你有特殊的联结吗?

●林棹:咸水是海。热岛是“热岛效应”。成都雾很多。在成都和上海生活过。

8.你生长在深圳,书中故事发生背景地也在岭南,能否将这部处女作看作你对现实生活的某种延伸?

●林棹:每一个虚构文本都是写作者在其现实生活基础上的延伸。在这个意义上,虚构文本和梦境高度相似。

9.你现在依然定居深圳吗?谈谈你在故乡深圳的成长轨迹吧。这座城市对你的创作产生了哪些重要影响?

●林棹:故乡会以原子的形式留存在我们体内。对我来说,深圳转换为触觉、味觉、嗅觉、视觉影响我,它是湿润的、暖热的,咬在嘴里像荔枝,闻着像海、像雨,色调是蓝和绿;它脾气坏起来像台风,海湾的落霞和落潮深处则满是柔情。当你要寻找落点的时候,故乡的原子开始发挥效力。它永远在你的笔墨和血液里。

不存在纯然的“先锋”或纯然的“传统”,万物是交缠的、互相浸润的、彼此成就的。

10.小说由十章故事构成,名字为何要叫《流溪》?

●林棹:“流溪”是一个相对微细的、阴柔的意象,它符合文本的体量。同时它隐含了一种不断流逝的状态,既是时间的喻体,也是“诉说”的喻体,可以将主人公的诉说视为一种流动的水。

11.小说主角少女张枣儿离经叛道,对身边的人和事有异于同龄人的冷漠与疏离,同时她又冷静观察着周围一切,是敏感之人,你如何看待张枣儿这个人物?她身上发生的一切是否是一种必然?

●林棹:我不相信“必然”。人是自我塑造的。

从某方面讲,《流溪》是一个关于“欺骗”的文本,它希望探究“言辞”和“行为”之间的裂隙。还是那个古老训诫:“不要看他/她说了什么,要看他/她做了什么。”

张枣儿是一个不可信叙述者,这种角色的古老原型是“魔术师”,假如我们借用塔罗牌的术语,那么张枣儿就是一张倒立的魔术师牌。她选择说什么、隐藏什么,选择铺张地说,还是简单带过;个体的话术和动机是如何对应的,叙述中包含的虚实、真假可以游移闪烁到何种程度,这是我感兴趣的部分,也是整个文本着力探索的部分。

12.张枣儿虚虚实实的叙述也可以看作是她作为个体命运的“作者”的创作,这也属于你对文本形式的探索,你如何理解先锋写作与传统写作之间的区别?

●林棹:“先锋”和“传统”这两个标签实际上已经先入为主地定了性。也许我们应该抛开标签,去检视具体的文本,甚至同一个文本里的不同部件。不存在纯然的“先锋”或纯然的“传统”,万物是交缠的、互相浸润的、彼此成就的。

13.张枣儿“顺从地拥抱了从四面八方聚拢来的甘浓命运”让人悲从中来,你觉得就像书中主角一样,人所遭遇的不幸是否是命中注定?在“命运”面前,我们可以主动做些什么?

●林棹:结尾处是遗书“顺从地拥抱了从四面八方聚拢来的甘浓命运”。

这是一个巨大的复杂的问题。人们挣扎、坚持、放弃、前进、退却……人们生活,就是为了弄明白这个问题。

14.故事的结尾,张枣儿追随母亲的青春记忆去寻找“流溪林场”,但找到了一处“假货”。“流溪林场”是否只是张枣儿母亲的想象?这个意象代表了什么?

●林棹:我认同这个观点:写作者不应对文本的具体细节做解释、说明,这更像产品说明书、语文试卷标准答案的做派。你认同吗?

很早就品尝到阅读之蜜,因此会主动寻求更多蜂浆,纳博科夫让我看到文字作为一种艺术材料可以绚丽到什么程度。

15.书中有许多关于植物的描述,有了解到你也可以通过照片中的植被和鸟类判断拍摄地的经纬度,这与你“卖过花,种过树”的经历有关吗?平常对园林景观和博物学知识是不是研究颇深?

●林棹:相关的工作经历让我有幸接触到非常优秀的从业者,科研领域的,保育领域的,景观设计领域的,受益良多。我觉得这段经历让我对“人和自然”的关心变深了。

开始观鸟,关心潮汐、风向,学习植物的名字。世界开始变形,新的篇章向我打开。动物、植物、气候、星辰,是另外一种字符,通过它们可以开始阅读另一部大书:大自然。而大自然是一部永远无法穷尽的大书。

我过去一直是典型的“文科生”,阅读的主题大多围绕“人与人”。但那段工作经历打开了“博物学”的大门。博物学很奇妙,它有点“前现代”的浪漫意味,它不是那么硬的、细分的“科学”,在生物学、化学、地质学等等自然学科从它体内脱胎、独立之前,它就像一个广大温和的母亲形象。而深圳恰好是一座人与自然相处得特别好的城市。

16.除了书中随处可见的文学引文与典故,还有来自如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希区柯克等大家的绘画、电影之类的艺术作品,这些渊博又高雅的艺术知识从何而来?是否从小受到家庭熏陶?

●林棹:阅读。互联网。识字之后,母亲为我提供了非常宽松、自由的阅读环境:不强加干预,有求必应。很早就品尝到阅读之蜜,因此会非常主动地去寻求更多蜂浆。

17.书中随处可见契诃夫、纪德、福楼拜这些文学大咖的“身影”,对纳博科夫的致敬更不必说,对你而言,在阅读和写作经历中,纳博科夫是你最喜欢和对你影响最大的作家吗?为什么?

●林棹:纳博科夫让我看到文字作为一种艺术材料可以绚丽到什么程度。在他用文字创造的诸多智识、感官魔法当中,“通感”一定是最令人惊叹的一项。

18.第一次看到纳博科夫的写作是哪部作品?与他的写作属于“一见钟情”吗?

●林棹:《洛丽塔》。读了二十几遍。感觉就像孩子发现了一座嵌满宝石、五百六十层、能够同时奏乐旋转伸缩和放烟花的精工机械钟。

19.纳博科夫的作品也被认为“对读者要求很高”,棉棉认为你的作品值得推荐给“阅读文学作品的年轻人”,你希望自己的作品抵达大多数人心里,还是只要抵达懂它的人就好了?

●林棹:主要考虑作品的完成度。每一次写作就像一次旅行,你悉心做好旅行计划然后上路。你关心你的路径,是计划内还是计划外,是计划有问题还是实践有问题,你绕了多少路或发现了多少捷径。最后你浑身是汗(也可能是泥)地躺在那个地方,你计划中的终点,你再做一次最后的反省:终点和你想象的一样吗?你手脚健在吗?你多少次调整甚至扭转了计划?你的完成度如何?

躺在终点的时候,若有人走过来,同你并肩,望向同一片风景,那就是额外的奖赏,会觉得荣幸。

写作者是独行客,自我画像是一个埋在木屑和模具深处的木匠。

20.“林棹”是你的笔名,“棹”是多音多义字,既指桨,又同“桌”,在你的笔名里它是哪种意思?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含义?

●林棹:“棹”在过去是一个颇为常见的字,在古诗里频繁出现,随意举些例子:“隐隐歌声归棹远”,欧阳修;“白鸟飞来风满棹”,张元干;“一片青天棹过”,元好问。

而粤语老词“棹忌”(“忌讳”之意)来自水上人家,含有“不要冲撞了船桨”的提醒。在广东沿海沿江地区,船曾经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时代变迁,船作为交通工具式微,“棹”这个字也随之退隐。在我看来这个字和故乡、往昔紧密相联,有亲近感。

21.频繁更换笔名是否会担心流失一部分读者?还是你本就只关注写作本身?

●林棹:我认同“写作者是独行客”。

22.你认同“写作者是独行客”,可否理解为你与读者的交流几乎仅限于作品,并不希望自身被过多关注?

●林棹:写作者应该用作品说话。我的自我画像是一个埋在木屑和模具深处的木匠。

23.一个作家的处女作往往会被打上很多烙印,外界通过此来认识作家并界定其写作风格,你希望外界如何界定自己的风格?

●林棹:“风格多变”。

24.现在是全职写作吗?写作之余是否有其他工作?

●林棹:全职写作。

25.接来下有什么新的写作计划?

●林棹:第二个长篇小说刚刚写完,正在做收尾工作。

文中图片摄影:林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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