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永恒的灯塔之光 (original) (raw)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想要通过小说文本而求得一个完整的故事,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一点我早有心理准备,但实际的阅读过程却让我有了一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般痴心妄想的感觉。小说的故事情节极其简单,拉姆齐一家和几个朋友去一个海岛度假,拉姆齐夫人和儿子詹姆斯想去另一座遥远的海岛去看望守护灯塔的人,结果没有成行;时间流逝,十年之后,拉姆齐夫人逝世,年老的拉姆齐教授带着儿子詹姆斯、女儿凯姆去了灯塔。

潜伏在飘渺云烟般文字背后的意义是什么呢?有时候,追寻意义看起来徒劳、稚拙而且可笑,因为小说可以是一个不完满的圆形,讲故事从而构筑出一个目的或意义的模式也许早已被抛掷进储藏废弃物的屋子,这一点对意识流小说更是如此。

一、真实

在一般的理解中,真实首先是利用感官(眼、耳、舌、鼻、身)捕捉到的一切,比如你喝到浓香丝滑的咖啡,或者嗅到清幽淡远的桂花香,因为触目可见、触手可及,所以会产生一种物质抚慰的踏实感。其次是情感的真实,即由于亲情、爱情、友情而获得的情感蕴藉,就像拉姆齐教授不再离群索居,而是像母鸡一样保护着他的子女;或者像莉丽看到班克斯先生陶醉地注视拉姆齐夫人时所想到的“这就是经过蒸馏和过滤不含杂质的爱情;一种不企图占有对方的爱情;就像数学家爱他们的符号和诗人们爱他们的诗句一样,意味着把它们传遍全世界,使之成为人类共同财富的一部分。”然而,对有些人来说,还存在另外一种真实,即意识世界的真实。这种真实在于勘破了政治社会、日常伦理、生死寿夭的短暂、琐碎与幻灭,从而得到“在现实生活中所没有的完整性”。有意思的是,很多人都在感官真实、情感真实与意识真实中徘徊不定,与魔鬼梅菲斯特做交易的浮士德如此,同时写出“猛志固常在”和“纵浪大化中”的陶渊明也是如此。

“当生命沉淀到心灵深处的瞬间,经验的领域似乎是广袤无垠的。”正如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当优美和寂静统治着一切,人去人来,楼在楼空,时间以坚定的步伐将一切现实碎片统统踩碎,留给故地重游的人一些意识片段,从而构筑起曾经存在的往往以画面的形式存在的真实。当拉姆齐夫人独自坐在屋内,心境和平安宁,透过窗子看到灯塔的光柱时,她认为灯塔的光与自己融为一体,那一刻她仿佛拥有了永恒的生命意义。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那就是全部问题所在——一个简单的问题;一个随着岁月的流逝避免不了会向你逼近过来的问题。那个关于人生意义的伟大启示,从来没有出现。也许这伟大的启示永远也不会到来。作为它的替代品,在日常生活中,有一些小小的奇迹和光辉,就像在黑暗中出乎意料地突然擦亮了一根火柴,使你对于人生的真谛获得一刹那的印象。

或许可以这样说,对于个体而言,永恒只存在于瞬间,即“刹那永恒”般的灵境体验,进入到一种真空状态,或如伍尔夫所描绘的潜水状态,在水中自由游动,外界的声、色、味全部摆脱。只有在此状态中,个体才能实现永恒,且转瞬即逝,不过这一时刻会不时出现,这些小小的奇迹和光辉的出现正是为了证明生命的意义,这么说似乎表达了如下结论:生命的意义在于永恒,永恒只存在于刹那间,刹那间的永恒才是真正的真实。

二、流逝

关于时间的流逝,有太多哲学家、诗人予以抒写,伍尔夫对时间流逝的描写侧重于空间景象的细致描写,仿佛慢镜头般一点点展现时间对一切的侵蚀。

如今日复一日,光线转换了,像映在水中的花朵,它轮廓分明的形象,投射到对面的墙壁上。只有那些树影在风中摇曳,在对面墙上弯腰致敬,偶尔遮暗了阳光在其中反射的水池;或者有鸟飞过,于是一个柔和的阴影缓慢地扑动着翅膀,在卧室地板上掠过。

试图在流动不居的时间河流里抓住永恒、特定的东西,这是不可能的,就像凯姆所体验到的一样,“海水从她的指缝间流过,一丛海藻在手指后面分散消失了”。那么意识的流动又该怎样理解呢?时间造就了一条意识的河流,所有曾经以感官、情感或理性等方式获得的印象、思考都可能连同当时的环境而构成一个个带有画面感的存在,最后我们对彼时的所有记忆可能会失去很多丰富的细节,但画面或场景却依旧清晰可见。

其实,对时间的思考本身牵扯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即个体面对有限时空的蹙迫感,不得不面对“繁华有憔悴”并走向死亡的最终命运。在伍尔夫看来,人类的所有梦想、期待都阻止不了大自然的繁殖能力,宇宙秩序既宁静(如“夜静春山空”)又躁动(如“雨横风狂三月暮”):

“一夜又一夜,不论冬和夏,狂风暴雨来势汹涌,晴天的寂静锐如利箭,它们接受朝觐,不受任何干扰。听吧(如果还有谁来倾听的话),从那空屋楼上的房间里,在一片混沌之中,只听见伴随着闪电的雷声在翻滚振荡,这时海风和波涛追逐嬉戏,就像巨大的海怪难以名状的躯体,理性之光从未穿透它们的额际,它们一层一层地叠起罗汉,猛然冲进黑夜和白昼(因为日夜和年月都无形地在一块儿飞奔),玩着那些愚蠢的游戏,直到整个宇宙似乎都在兽性的混乱和任性的欲望中漫无目标地厮杀、翻腾。”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既然一切都必然进入流逝的河流,那么对有感情、有理性的人来说,随波漂荡必然带来不踏实的感觉。

对于莉丽·布里斯库来说,“一支画笔,是这个处处是斗争、毁灭和骚乱的世界上唯一可以信赖的东西——决不能把它当做儿戏,即使是明知故犯也不行:她对此极为厌恶。”为什么她要如此执着地画出心中的画作?原因或许就是在某个灵光乍现的瞬间捕捉到最真实的存在。生命太过匆匆,焦虑感是必然长期存在的,只是在某个很小的时间段甚至某个瞬间,人才能捕捉到某种真实,不管这种真实所得是个体性的抑或关乎人类整体,情感性的抑或形而上的,经验的抑或抽象思辨的。

灯塔有没有什么象征意义?我的感觉是没有。因为灯塔首先是作为一个线索性的物象存在,从开篇的打算远行,到人世变换的十年之后终于登岛,这是一个圆满的故事。其次,拉姆齐夫人凝神远眺时,心与灯塔之光的瞬间契合,使她得到某种刹那永恒的人生体悟,灯塔如世尊手中所拈之花,得鱼而忘筌,所以灯塔本身不具有象征意义。以此看来,庄子是伟大的,因为他在文化的发轫期就勘破了生命的流逝本相,于天地混沌初开时举体轻飏;陶渊明、苏轼也是伟大的,因为他们在人伦物理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时依然能凿破生活的幻象,于万物秩序井然中乘舟远逝。妻子死了,庄子达然;惠子死了,庄子凄然——或许正是濠上观鱼的那个时刻,庄子体会到了永恒,所以他怀念那个体悟永恒的时刻,追思属于他自己的灯塔之光。

© 本文版权归作者 一觞 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