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的使命与上帝的涅磐 (original) (raw)
描述纪伯伦的作品是困难的,尤其对于《先知》:分析太僵硬而全无意趣,概括太浅薄而隔靴搔痒,至于印象的鉴赏,更如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中所讥讽的——不过是艺术品的拙劣模仿。接下来我说的话,对纪伯伦作品发表的意见,也将不免于以上几种批评。但是,假使话语是真诚的,自我的,即使并不高明,也会有一种(如纪伯伦曾提起过的)“疯人”般的可爱吧。
《先知》除头尾两节(“船的来临”和“告别”)以外,每一小节叙述一种“灵魂中的事物”,如爱、施与、善恶、律法、死等,一共26节,几乎遍及人类精神生活的各个方面,虽然篇制不长,但自有一种深沉恢宏的气度。与以前的散文诗集(《泪与笑》《疯人》等)相较,《先知》的结构更为完整、紧密和精致:
“被选和被爱的艾勒--穆斯塔法,当代的曙光,已在奥法利斯城等候了十二年,期待着他的航船前来迎他返回自己出生的岛屿。”
开宗明义,一位带着光辉与骄傲的先知降临人间。接下来,艾勒--穆斯塔法等到了他的航船,将要启程返乡。当他心中泛起离别的愁绪,体味着仿佛“用自己的手撕裂一层肌肤”的痛苦时,城中的人们前来挽留,而女预言家爱尔美差(此处从冰本,这一译名使用较为广泛)知道先知离去的决心不可扭转,于是请求他“为我们言说真理”,“告诉我们生与死之间的一切”。爱尔美差与城中百姓陆续提问,先知则一一予以回答,每一次回答构成一节的内容。最后,当夜来临时,先知终于登上航船,告别离去,全书亦随之结束。这样的体制令人想起故事里套故事的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但这其实并不是东方文化的袅袅余音,而是西方哲人的黄钟大吕,正如米哈伊尔·努埃曼所言:“这不是纪伯伦独创的铸造物。它大体上借用了尼采的查拉斯图拉的格式。似乎纪伯伦要摆脱尼采思想的影响,然而又没有摆脱掉尼采和解释手法的影响。” (《纪伯伦传》)
纪伯伦自巴黎游学(1907年)时开始接触尼采作品,很快就为之深深倾倒。因为醉心于尼采式的“雄心与才力”,他甚至不想把已经写成的《折断的翅膀》付梓——这部中篇小说写一位传统的阿拉伯女子萨勒玛的不幸命运,而纪伯伦感到,在尼采的眼中,这不过是平庸可耻地以眼泪向众人乞怜。尽管小说发表后受到阿拉伯世界的热烈赞誉,纪伯伦依然决定抛弃一切含着眼泪与犹疑的文字,以及死去了的昨日,此后无论《疯人》里丢掉七个面具的疯子,《暴风集》里狂傲叛逆的掘墓人与魔鬼,无不显现出尼采哲学的批判锋芒,也令我们惊异于这位爱与美的诗人“金刚怒目”的犀利一面。
纪伯伦出身于虔诚的基督教家庭(纪伯伦家为马龙教派,是阿拉伯世界穆斯林汪洋中的基督教孤岛),本人亦始终钦慕耶稣。尽管谦和忍从的耶稣与睥睨一世的超人多有抵啎之处,但其热爱尼采并非全无根由。诗人生长于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的黎巴嫩,稍长便漂泊于阿拉伯世界与欧美国家,饱尝贫穷与孤苦滋味,历经亲人相继去世的打击,对生活的残酷与社会的不公,一生难以释怀。他曾以小说(《草原新娘》《叛逆的灵魂》《折断的翅膀》)控诉、诅咒黑暗人世,但这种本能的反抗终究无力,最后仍是妥协,在爱与美的失落中浅吟低唱伤感的曲调。而尼采雄强的气势、决绝的态度以及富于天才的丰富思想恰是对症的一剂强心针,是东方柔顺、纤细、忍让的奴隶美德的破坏者。
能以阿拉伯语和英语两种语言写作的纪伯伦,性格和思想中存在许多相持不下的矛盾。“打右脸给左脸”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两种水火不容的哲学,在这位贯通东西方艺术精神的诗人心中曾有过怎样的此消彼长,我们不得而知,但读其全集,则能明白的体会到那焦虑的挣扎。诗人一直在寻找内心的平衡,以及建构自我的独特方式。从早年开始酝酿的《先知》,初稿以阿拉伯文写成,其间搁置多时,又改成英文,数易其稿才终于问世。其中有语言和思维的转换,思想与智慧的蜕变与成熟,纪伯伦称它为“思考了一千年的话语”,实非过分夸张。尽管艾勒--穆斯塔法与查拉斯图拉仍有许多相似之处,但诗人在类同的模子之中,浇注的是完全不同的灵魂。
先知离群索居,却并不以本质上的高贵自命。他“登上高山峻岭,走过偏僻之地”,是为了“从更高更远处”看见人们。他并不向天上的神祷告与祈求,也不敬畏和服膺人世之外超自然的力量;不在仰视的酸痛中膜拜或诅咒高高在上的强力,也不在俯视的得意里嘲弄和斥责地上爬行的庸众。即使不被理解,孤独并不成为他值得自矜的荣耀,也不意味着与世隔绝的清高。因为“我追寻的只是你们欢乐与痛苦的秘密,我捕捉的只是你们在空中飞行的大我”。先知对于众人,不仅是精神上的偶像与先导者,也不是被放逐的流浪者与疯人,奥法利斯城的老者挽留先知说:
“你在我们中间不是一个异乡人,也不是一个客人,乃是我们的儿子和亲挚的爱者。”(冰本)
先知是伟大的容器,包容所有而呈现真理的辽阔。在那广大的视野中,强者适见其弱,短者适见其长,冰炭未必相憎,也许恰如胶漆般相爱;风马牛未必不相及,也许本来就是一体同心:
“恶不就是被自己的饥渴所折磨的善么?”
“当你们中的一个人跌倒,他是为后面的人失足,使他们小心避开绊脚的石头。
噢,他也是为了前面的人失足,因为他们步履虽然轻捷坚定,然而却没有挪开绊脚石。”
“爱虽可为你们加冕,也能将你们钉上十字架。他虽可助你们成长,也能将你们削砍剪刈。”
这些箴言看来玄妙,人们容易觉得富于神秘主义的意味,但精彩的语句之下,是极为朴素的道理,平易如我们日常所见,处处可以印证。《先知》所谈的对象,具体平凡如饮食、衣服、买卖、居室等,常有高远的视野和超拔的理解;抽象复杂如爱、自由、痛苦、死,则往往化繁为简,以精美的隐喻令人默会于心,如爱的打谷场,披枷戴铐般穿戴起来的自由、痛苦的药剂、在阳光下融化的死亡——上帝不自外于尘世,先知不自外于众人,纪伯伦亦不自外于《先知》。
显然,艾勒-穆斯塔法正是映照着作者本身的形象,在头尾两节尤其明显(如先知在奥法利斯城等待十二年,暗合纪伯伦侨居美国的时间)。纪伯伦也并不惮于承认这一点,他告诉女友,“我是一个有使命的人,是一个将自己的影响送到人的头脑中去的人”。这是一种自觉的担负而非自负;在骄傲的承认“先知”的使命之前,纪伯伦首先教育了自己:他不仅是述说者,更是倾听者;并非带来智慧,而是来“求取你们的智慧”。在二十世纪的美国,此种理想主义的使命自有其精神上的神圣性;而经历过“上帝已死”的尼采风暴,纪伯伦对“大我”的追寻,则无疑的意味着灵魂的凤凰涅磐和信仰的新生。
先知所回答的问题,以“爱”始,以“死”终。而“生与死是同一的,犹如河与海”。死是永生最后的秘密,而“美是永生揽镜自照。但你就是永生,你也是镜子”(冰本)。爱与美在此绾合,贯穿生死而成为一体。爱是喜悦的感恩,广博的精神和承担苦难的勇气。唯有通过爱才能自我发现和救赎:
“这一切都是爱为你们所做,使你们或许能从中领悟自己心中的秘密,从而成为生命之心的一小部分。”
“当你爱了,你不应说‘上帝在我心中’,而应说‘我在上帝心中’。”
“我说生活的确是黑暗的,除非有了渴望,
所有渴望都是盲目的,除非有了知识,
一切知识都是徒然的,除非有了工作,
所有工作都是空虚的,除非有了爱;
当你们带着爱工作时,你们就与自己、与他人、与上帝合为一体。”
上帝复活了,因爱得到重生。先知并不言说真理,是真理寻求恰当的自我表现;先知并不转达上帝的律令,却向众人寻求智慧,因为每个人身上的“神性自我”都是上帝的一部分——这是爱与美的宗教,在自我之中领悟了神,在自我身上印证了神。
(注:所引《先知》原文大多数来自伊宏伊静译本,来自冰心译本的句子已经标出。)
后记
纪伯伦的名字于我国读者并不陌生。上世纪二十年代,他还在世时,茅盾等新文学倡导者就开始译介他的一些散文诗。1931年他去世后,冰心女士翻译了《先知》并交北新书局出版。因此,《先知》正是最早进入中国的纪伯伦散文诗集。此后数十年,国内十多家出版纪伯伦著作计有二十余种,其中《纪伯伦全集》更有补阙申隐之功。其他相关资料,如纪伯伦生前好友、与纪伯伦同为“旅美派”(阿拉伯侨民文学)三巨头之一的米哈伊尔·努埃曼写的《纪伯伦传》等,也均有出版。国内有关纪伯伦的研究为数不少,但不是只限于零散篇什的赏析,就是融入“阿拉伯现代文学”之类的大题目;能找到的研究资料大同小异,我没有多大把握知人论世,只有尽量面对文本自身,倾听先知的言语,沉思它们带给我的喜悦和忧愁。
《先知》一向被视作纪伯伦的代表作,1923年发表以后即引起强烈反响,人们在家中朗诵它,把它搬上舞台,并且翻译成多国文字(如德文与法文译本出版于1925年。冰心女士1927年在美国朋友处读了《先知》,那“满含着东方气息的超妙的哲理和流丽的文词”,使她一见便生移译之念)。《先知》为作者带来巨大的声誉和爱戴,黎巴嫩人称他为“我们的先知”,美国媒体称《先知》为“东方赠给西方的最好礼物”,罗斯福总统则评价纪伯伦道:“你是东方刮来的第一阵风,从根本上扫荡着西方,但是,你给我们带来的只是鲜花。”而对于作者本人,《先知》亦是一部极为重要的作品;他称之为“我的精神至今孕育的最好婴儿”。传说纪伯伦15岁就写出了《先知》的初稿,此后历时25年,不断修改与“搁置”,终于完成。这则故事可能过于强调了纪伯伦的早慧,不那么可靠;但据一些传记材料显示,《先知》的写作确实自纪伯伦青年时代就已开始。在1918年以前已完成《先知》的二分之一强,剩下的部分又足足用了五年时间才完成,可见其审慎与严谨(见伊宏《纪伯伦散文诗全集·序》)。我初读《先知》时不过十三四岁,很为其中语言的诗意和哲理的玄妙惊艳;而到了今天看来,《先知》依然是一部难以挑剔的杰构,其思想的芬芳并不因熟稔而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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