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船》整理前言 (original) (raw)

【按:原文第二節“河間王顒、成都王穎等起兵討齊王冏”句原稿打字有誤,作者未察,以致殃及梨棗。本站轉載時已改,并請讀者據以訂正,特此致歉。《夜航船》正文中此句無誤,請讀者放心。此書雖未全面鋪貨(出版社旗艦店及通雅軒已開售,布衣書局及中國書店不日亦將開販),然樣書已分贈師友,計得二十餘條意見,現採納十二條,待重印前後當匯爲勘誤表另行發佈。敬請讀者諸君不吝購讀支持、匡謬指誤!】

《夜航船》是張岱纂輯的一部中小型類書。成書以來,僅有抄本流傳,世所罕覯。一九八七年始經劉耀林先生據天一閣藏觀術齋抄本整理校注,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後又爲學者文人大力表彰,此書遂從珍本秘籍成爲流行作品,是張岱著作中認可度較高的品種之一。然而暴享大名之後,世人對此書的評價也趨於兩極化。捧之者目爲珍奇,至謂“這是一部許多學人查訪終身而不得的書”(余秋雨語)。貶之者則病其雜凑,且直言“其實在張岱著作中僅可列於下乘”(欒保羣語),甚至有疑爲僞託者。

古代文人多自編類書,以供漁獵詞藻、獺祭掌故之用,如白居易有《六帖》,李商隱有《雜纂》,晏殊有《類要》,即是其例。然早先文人多將自編類書視作枕中鴻寶,輕易不肯爲外人道,“鴛鴦繍了從教看,莫把金鍼度與人”(元好問《論詩三首》其三),保持創作過程的神秘感,以長自身詩文之聲價。《夜航船》作爲一部類書,本是資料彙編,确無出類拔萃之處。但此書除了類書的一般功用之外,更可算作張岱爲詩爲文的“素材庫”,與其詩文參觀,可體悟爲文之道,如何點鐵成金,將前人文章化爲己用。同時此書無異於張岱詩文注釋初編,張岱詩文所涉典故,多可從此書索解,無勞别作翻檢,甚至可以校正張岱著作的脱誤。如《陶菴夢憶》卷六《懸杪亭》提及“度索尋橦”,通行諸本誤作“度索尋樟”(惟王文誥道光重刊巾箱本不誤),然《夜航船》卷二《地理部·古蹟》不誤,且對“度索尋橦”之法作了詳細的介紹。又《陶菴夢憶》卷四《寧了》,謂“寧了”之鳥當即“秦吉了”,出於蜀地叙州,能作人言,“一日夷人買去,驚死”,讀者至此難免疑其語氣不連貫。而《夜航船》卷十七《四靈部·飛禽》“秦吉了”條載“有夷人以數萬錢買去,吉了曰:‘我漢禽不入胡地!’遂驚死.”(按道光本《陶菴夢憶》作“一日夷人買去,秦吉了曰:‘我漢禽不入夷地!’遂驚死”,較通行諸本爲全),讀者至此可盡釋疑問。此例不但可證《夜航船》的校勘價值,亦可證此書與張岱其他著作關係密切,當非他人所纂輯。

關於《夜航船》的撰著年代,目前尚難得出明确結論。張岱六十九歲(康熙四年)作《自爲墓志銘》,自述著作“其所成者”凡十五種,未及《夜航船》。康熙五十六年,其孫張禮刊刻《西湖夢尋》,書前《凡例》中已提到《夜行船》(當即《夜航船》),則《夜航船》之成書當在張岱七十歲以後。張岱對此書似亦非等閒視之,不僅自序編入《瑯嬛文集》,且張禮於《西湖夢尋·凡例》中將此書與《陶菴文集》(或即《瑯嬛文集》)、《石匱全書》、《快園道古》三書並提,蓋張岱晚年於子孫前對此四書頗爲自得,故張禮特爲表而出之。

至於編纂此書的動因,筆者以爲有二,一則爲備基本掌故,二則爲滿足博物之興趣。張岱自謂此書所記“皆眼前極膚淺之事”,其立意無甚高明之處,文化常識手册而已。而編纂《夜航船》,除了作“金鍼度人”之事業以外,亦是滿足博物志趣的活動。按《和陶集》之《和贈長沙公》詩序:“博聞洽記,余慕吾家茂先,因於讀《禮》之暇,作《博物志補》十卷,以續其韻。”“茂先”即晋人張華,撰《博物志》十卷。其書除山川地理、飛禽走獸、草木蟲魚外,尚有物理方術、人事書籍、典章禮樂、服飾器物等門類。又按《快園道古》卷二十《博物部》小序言:“張茂先作《博物志》十卷,未免有寒儉之歎。余自有知識以來,凡怪異之物,生平所親知灼見者,泚筆書之,得四十餘卷,失於兵火。今聊存其一二,特記憶之餘耳,嗟嗟!”“四十餘卷”當指《博物志補》及其衍生著作。《博物志補》已經亡失,《快園道古·博物部》或係據殘存書稿筆記整理而成,《夜航船》當亦是賡續其撰著《博物志補》的志趣纂輯而成的作品。相比《快園道古·博物部》,《夜航船》“博物”範圍更廣,其卷十九《物理部》、卷二十《方術部》大率内容短小,易懂易用(雖未必科學實用),其中關於飲食和保健的條目,或可據以管窺其佚著如《老饕集》、《陶菴肘後方》等一二。惟《夜航船》既撰於晚年,著述心態相較撰述《博物志補》時,已是另一番境地了。

關於《夜航船》的版本,目前以天一閣藏觀術齋抄本最爲世人所知,此本爲緑絲欄套格抄本,白口,無魚尾,四周單邊,版框濶十二釐米,長十八點一釐米,每頁二十二行,每行二十一字,計六百三十六頁,約三十三四萬字。該本後收入《續修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司馬朝軍謂:“此書爲通俗類書,不當列雜家類,應入類書類。”其説當從,參見《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子部》“夜航船”條。又天一閣博物館編《别宥齋藏書目録》已將《夜航船》列入“子部類書類”,較《續修四庫全書》更爲妥帖),因較爲易得,其後整理者多以此影印本爲底本,影響甚大。然而歷來對觀術齋抄本的認識未盡深入,甚至存在誤解訛傳,今特就此本之斷代與脱漏兩方面問題略作探討。

關於觀術齋抄本的斷代問題,目前僅見賀宏亮先生《從避諱字看〈夜航船〉抄本的成書年代》(原載湖北省新華書店《崇文》二〇一〇年第四至六期合刊)有所討論。賀氏認爲,此書未見“顒”字,然“琰”字皆作“𤥎”,係避清仁宗嘉慶帝諱,“旻”字僅一見(卷一《天文部·象緯》“九天”條“東北旻天”)而未缺筆,然“寧”全作“寕”,則當是避清宣宗道光帝諱,而“旻”字不避,蓋偶誤直書。筆者覆查全書,發現卷七《政事部·經濟》“擢用樞密”條有人名“張旻”凡三見,皆不缺筆,而“寕”字寫法或是異體(筆者赴國家圖書館抄録周作人舊藏乾隆年間朱景超抄本張岱《和陶集》時,見此本“寧”亦作“寕”,知堂題跋謂“則或是帖體,而非避寫也”,此亦可爲一佐證),則此本不避道光帝諱,當是道光以前抄本;嘉慶帝諱“顒”字亦三見,卷三《人物部·奸佞大臣》“晋世祖后父楊駿交通請謁……河間王顒、成都王穎等起兵討齊王冏……”一句,此“顒”字未缺筆,而卷八《文學部·詩詞》“宋周顒始爲四聲切韻”及卷十七《四靈部·飛禽》“金衣公子”條所涉人名“戴顒”,兩處“顒”字皆缺末二筆,係避嘉慶帝諱殆無疑義,則觀術齋抄本當是嘉慶年間抄本。

近年來有人注意到《夜航船》原書或有脱漏的問題,因《續修四庫全書》本卷二《地理部·景致》“海市”條後徑接“詩八章”三字,無頭無尾,令人費解。四川文藝出版社龔明德整理本將“詩八章”陞爲類題,即是據《續修四庫全書》本整理的結果。中華書局李小龍整理本據劉耀林校注本補録九條,其“八鏡臺”條末句爲“蘇軾賦詩八章”,正與此無頭無尾之三字相連,然李小龍先生亦以爲此係原書脱漏。筆者訪書天一閣時曾調閲觀術齋抄本原書,發現此處并無脱漏,實爲《續修四庫全書》本漏印了第四十三頁後半頁及第四十四頁前半頁,因而對讀者產生誤導。近年來一些新點校本亦多因此致誤,應予以糾正。

此外,觀術齋抄本疏漏極夥,多有匪夷所思之顯誤,當出自抄手粗心。然則大抵經行家校閲,其顯誤字旁多有“┗”形標記,部分字句中有示意旁注補字的畫線,但未書當補何字,懷疑其有訛脱而未詳所脱之文(儘管也有原書無誤而校閲者多疑之處)。此類誤字脱文劉耀林先生校注本多有訂補,龔明德、李小龍兩位先生亦踵事補正,然仍有校改不盡者。

自《夜航船》整理面世以來,世人多知觀術齋抄本,不知尚有别本。然查閲《别宥齋藏書目録》,實著録有兩種抄本:一是“《夜航船》二十卷:明題陶菴老人撰,清觀術齋緑絲欄抄本,十册,有‘朱别宥收藏記’朱文長方印”;二是“《夜航船》二十卷:明張岱撰,有‘香句賞心’朱文方印” ,皆爲朱鼎煦舊藏(“香句”爲朱鼎煦别號)。前者聲名早著,後者近年始爲天一閣博物館著録。但此本價值頗高,此次重新整理《夜航船》即初步利用了該新見抄本。

該抄本爲足本,凡二十卷,分裝十册,每册封面以墨筆題各卷部類。除張岱自序外,别無序跋。其中八册以楷書抄寫,每頁十八行,每行則多作二十四字;第五、第八兩册(卷六至卷七、卷十二至卷十六)則以草書抄寫,每頁二十行,每行亦多作二十四字,或係補抄,或係代抄。從此本避諱來看,皆避清高宗乾隆帝諱,抄寫時間大致相近。所避康、雍、乾三朝諱,就出現頻率較高的“玄”、“弘”二字來看,此抄本亦時避時不避。尤其是“玄”字,或缺末筆,或缺首筆,或不缺筆,可見其避諱的隨意性。嘉慶以降帝諱均不避,可斷爲乾隆年間抄本。

新見抄本文字質量更佳,頗有可糾正觀術齋抄本訛脱衍倒之處。如原書卷二《地理部·地名》:“鄜(音孚。在陝西延安府。)”觀術齋抄本“陝西”誤作“候西”,而新見抄本不誤,又卷四《攷古部·析類》:“兩王愷,一武帝舅,一安帝時丹陽尹。”觀術齋抄本“王愷”誤作“王鎧”,而新見抄本不誤。此類顯誤前輩時賢整理本多已改正。然《夜航船》畢竟屬抄纂之作,難免校不勝校,新見抄本恰可補前人失校。如卷六《選舉部·制科》“宋孝宗始進士引射”句下觀術齋抄本作“有陛甲”,不知所云。新見抄本作“有陞甲”,“陞甲”指宋代科舉陞擢甲第之恩賜制度,按《夢粱録》卷三:“與狀元以下第一甲舉人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至第五甲並賜同進士出身,如有魁及前下名太宗學内舍生員,並陞甲。”則此處當從新見抄本爲是。又卷十六《植物部·草木》“蓆草”條,觀術齋抄本作“一日見澗邊草類蘇織席以奉姑”,前人整理本大率於“蘇”字下斷句,然新見抄本作“一日見澗邊草類蘇席織以奉姑”,“織席”二字互乙,當在“席”字下絶句。“蘇席”者,姑蘇所產織席也,按《竹嶼山房雜部·樹畜部》“蓆草”條:“九月間鋤起,擇去老根去苗,稍分種如插稻法,壅則河泥糞穢。芒種後則不宜壅,惟與草灰若便,壅則生蟲退色。今姑蘇蓆其材織之。”即指此。又觀術齋抄本卷十九《物理部·果品》有兩條相連脱文,分别爲“土瓜收沙中久而不壞”、“橄欖藏麥門冬草内不壞”,恰爲新見抄本之一行,可據補觀術齋抄本之脱漏。

《夜航船》兩抄本皆鈐有“朱别宥收藏記”陽文長方印,皆爲朱鼎煦别宥齋故物(新見抄本别鈐“香句賞心”朱文方印,似朱氏更重此本)。此前承傳,則不可詳考。今所見天一閣博物館藏《别宥齋書目》記録朱氏所藏珍本,然此書目已有殘缺,無《夜航船》記載。朱氏有日記存世,聞極詳贍,然秘不示人,一時難以取觀,容待他日考索。

紹興圖書館有董金鑑《竟9818;隨筆》稿本,中所記購書事有與《夜航船》相關者:“又向柏台買……舊抄《夜航船》十本四元。”其後又有書賬,記其於柏台處所購書有“《夜航船》三元”(原文如此),此《夜航船》爲抄本十册,殆非清破額山人小説《夜航船》篇幅所能及,當即是張岱《夜航船》,然此本下落如何,是否即朱鼎煦所得者,尚不得而知。

私家書目著録以外,今所見官方著録惟張傳保主持修纂的民國《鄞縣通志》(創修於民國二十二年,二十六年至一九五一年陸續刊行),其《文獻志》載有“張岱《夜航船》二十卷(觀術堂抄本)”(按當係“觀術齋”之誤),此志亦著録有“張岱《石匱書》未分卷八册(稿本)”、“張岱《陶庵對偶故事》二卷(稿本)”、“張岱《瑯嬛文集》不分卷四册(稿本,與刻本不同)”(按蓋指沈復燦抄本,原書當有五册,路偉老師訪書天一閣時所見館藏四册完好,復搜出朽敝殘破者一册,蓋爲朱鼎煦所得時已如此,故未示人)等,皆指今藏天一閣博物館者,可見其時上述諸書已爲朱鼎煦所藏,且爲鄞縣方志館所知。

又觀術齋抄本書末,附有一通信札,謹録如下:

去冬嚴寒,與今之和煦曾幾時耳!信乎天道有常,光陰易邁,閣下得弗厭其迂乎?年來定卜侍祺居祉,諸大吉羊,無煩贅頌。兹由明記寄奉《夜航船》兩本,祈檢收。緣弟奔走衣食,不得早日完繳,今繕寫粗畢,尚須對閲一過,歉甚歉甚。子琛兄何日來城,弟以俗纏,不克趨與相會,今約可回府矣。手佈,敬請箸安,統維鑒察不盡。

弟魯珍頓首上,清明日。

子範兄、子珍兄並乞代爲道候。

藻川先生、子永先生希代爲問安。

此通書札當和觀術齋抄本抄寫有關。據目前所知,“觀術齋”之名僅見於此抄本,不知爲何人齋號。札中所涉人名,雖翻檢群書,却均難以坐實,其時其地亦皆難懸揣。以理度之,當不出浙江之外,最可能在寧波、紹興、杭州三府之間。

至於“寄奉兩本”、“尚須對閲一過”云云,蓋觀術齋抄本爲副本,與原本一併寄出耳。今按卷三《人物部·名臣》“附奸佞大臣”條,觀術齋抄本有句云“田氏伐姜而有齊國”,新見抄本原亦作“田氏伐姜而有齊國”,復改“伐”字爲“代”字,是。又如卷七《政事部·經濟》“各自言姓名”條,觀術齋抄本作“晟於伏甲而宴”,此處“於”字當爲衍文,新見抄本原有“於”字,復點去,是。如此觀術齋抄本可能是轉抄新見抄本時,因抄手誤書以致寫入已改之誤字。然此類誤例全書僅有三五處,兩種抄本之版本關係恐未可據此輕易判定。

《夜航船》之校勘不可限於版本對校,即如新見抄本之較少訛誤,亦未足完全訂補原書之闕誤。如卷一《天文部·日月》“日出於暘谷”條,與《淮南子·天文》相較,多有脱誤,又《天文部·星》“角二星”條,與《晋書·天文志》相較,亦多錯訛。又卷二《地理部·疆域》所載歷代州郡,或因襲自《通鑑地理通釋》,其訛誤多可據原書改正,“明兩直隸十三省”條所載多與明代實際不相符,較諸《大明一統賦》可知,張岱此書,有但憑記憶而作者,故疏誤實所難免。

《夜航船》畢竟成書於入清以後,張岱早年聚書雖富,然多失於易代之際的戰火,其中尤以方國安兵毀之最甚(參看《陶菴夢憶》卷二《三世藏書》),定居快園後雖或仍有購置,但較諸前朝時,終究今非昔比,全書條目恐怕大多未能覆按原始出處。

趙宋以來,類書編纂漸趨公共化、功利化,學者文人於增廣見聞但務貪多求速,而編者欲自高聲價,書賈欲牟利其間,故類書自此而盛,如南宋建安謝維新編《事類備要》,於書名即可見此風氣。明季以來此風益熾,舉凡王世貞《宛委餘編》,郭良翰《問奇類林》正續編,焦竑《焦氏類林》、焦周《焦氏説楛》,雖未可盡歸入“子部類書類”,但大抵皆順應風氣之產物。類書品種既多,取用益便,故抄纂前人類書以成自家類書之事亦不鮮見,《夜航船》也未能免俗。

臺灣學者徐世珍撰《張岱〈夜航船〉研究》(花木蘭文化出版社《古典文獻研究輯刊》初編第三九册)專闢一章討論《夜航船》的題材來源,然僅限於考索條目記載事實之原始出處,而未察此書因襲類書之情形,故結論往往不确。兹舉所引二例,并加以辨證説明。

《夜航船》卷一《天文部·星》有“客星犯牛斗”條云:

有人居海上,每年八月,見浮槎到岸,乃齎糧乘之。至一處,見婦人織機,其夫牽牛飲水次。問此何處,答曰:“歸問嚴君平。”君平曰:“是日客星犯牛斗,即爾至處。”

徐世珍謂此條擷自張華《博物志·雜説下》:

舊説云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飛閣於槎上,多齎糧,乘槎而去。十餘日中,猶觀星月日辰,自後茫茫忽忽,亦不覺晝夜。去十餘日,奄至一處,有城郭狀,屋舍甚嚴。遥望宫中多織婦,見一丈夫牽牛渚次飲之。牽牛人乃驚問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説來意,并問此是何處。答曰:“君還至蜀郡,訪嚴君平則知之。”竟不上岸,因還如期。後至蜀問,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牽牛宿。”計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時也。

然查《事類備要前集》卷四《天文門·天河》有云:

舊説天河與海通。有居海上者,每年八月,有浮槎來,賫一年糧乘之。奄至一處,望見婦人織,一丈夫牽牛,渚次飲之。此人即問何處,答曰:“君可詣蜀問嚴君平。”此人還,問君平,君平曰:“某年月,有客星犯斗牛。” 即此人到天河也。張華《博物志》。

則此條轉引自《事類備要》的可能性或大於直接引自《博物志》原書。

又卷十一《日用部·飲食》有“中山千日酒”條云:

劉玄石于中山沽酒,酒家與千日酒飲之,大醉,其家以爲死,葬之。後酒家計其日,往視之,令啓棺,玄石醉始醒。

徐世珍謂此條亦取自《博物志·雜説下》:

昔劉玄石於中山酒家酤酒,酒家與千日酒飲之,忘言其節度。歸至家大醉,不醒數日,而家人不知,以爲死也,具棺殮葬之。酒家計千日滿,乃憶玄石前來酤酒,醉當醒矣。往視之,云玄石亡來三年,已葬。於是開棺,醉始醒。俗云:“玄石飲酒,一醉千日。”

然查《古事苑·飲饌》有云:

《藝文》:劉玄石於中山酒家沽酒,酒家與千日酒飲之,大醉,其家以爲死,葬之。後酒家計日,往視之,令開其棺,醉始醒也。唐詩:“安得中山千日酒,酩然直到太平時。”

則此條更有可能轉引自《古事苑》,而非直接引自《博物志》原書。

自《博物志》以來,類書的分門别類,往往同多於異。或可揣測張岱曾有較爲集中的摘抄前人類書資料的活動,並且已經根據所抄條目出處的門類,粗作劃分。纂輯《夜航船》時,則將事先摘録的已經歸類的資料,按圖索驥編入《夜航船》相應的部屬門類之下即可。近世類書的纂輯與因襲,恐怕大抵如此。

《夜航船》既然多有抄纂類書之條目,則其文字更接近類書而非原始出處,凡所用類書有誤者,《夜航船》亦未能免,如卷四《攷古部》大量照搬王世貞《宛委餘編》,訛誤亦盡皆沿襲。如“孤竹君姓墨名台(見《孔叢子》注)”、“管叔名度(見《史記》注)”(按實爲《史記索隱》)兩條皆顯誤,孤竹君爲墨台氏,而非姓墨名台,蓋誤讀古書;管叔名鮮,蔡叔名度,蓋抄寫脱漏所致。

雖然新見抄本年代較早,文字質量較高,有不少優點,但本次整理,依然以觀術齋抄本爲底本。之所以不改换底本,一則目前所見《夜航船》點校本,皆以此本爲底本,影響頗大,以其爲底本既可有助於糾正通行本的錯誤,也可更好地彰顯新見抄本的版本價值;二則新見抄本一時尚難全本複製,若先以觀術齋抄本爲工作本,復據新見抄本進行底本抽换,勢必難免漏改,造成底本非甲非乙。

爲簡明起見,新見抄本省稱爲“甲本”,觀術齋抄本省稱爲“乙本”。對於兩本皆有誤者,則以“原書”稱之。凡增删改訂之處,皆以“( )”標識擬删或當改之誤字,以“〔 〕”標識擬增或改訂之正字。至於校改理據,讀者參見校記,可知其詳。爲簡便計,僅於原書有誤時,儘量注出事類條目的原始出處及可能之轉引來源,則致誤原因當可一目瞭然,撰述過程中參考何書亦可據以揣測,不多作繁瑣考證,以免治絲益棼。

甲本諸條目小標題與正文文字相接,本無明顯區分,乙本施空格以明之,然亦有正文誤作小標題,或本可分出小標題而未分的情形。自劉耀林先生校注本以降,各整理本多有重新劃分小標題之舉。本書亦踵前人之例,除小標題疑有誤或乙本劃分不當之處出校説明外,不再逐條説明。

承蒙浙江古籍出版社路偉老師信任,使筆者得以前往天一閣,獲睹兩種抄本的廬山真面目。責任編輯郭大帥老師不辭勞苦,在編校任務繁重壓身之際,仍然費心打磨此稿,勞績頗著。天一閣博物館李開升、劉雲、盧向陽老師爲筆者閲覽文獻提供諸多幫助,並不憚其煩解答筆者的諸多疑問。寧波校書期間,又多蒙天一閣博物館樓國梁老師的關照。蘇州圖書館卿朝暉老師審讀全稿,爲筆者拾遺補闕,益我弘多。諸位師友關懷幫助,筆者感愧交集,銘感五内。

校點過程中,筆者參考浙江古籍出版社劉耀林先生校注本、四川文藝出版社龔明德先生點校本、中華書局李小龍先生整理本,對上述整理本的校訂成果多有吸取,受教匪淺,謹向三位先生申以謝忱。

筆者學殖淺薄,聞見孤陋,雖曰黽勉爲之,終有蚊蚋負山之感。此整理本必有許多疏失,敬希博雅君子不吝賜教,以俟將來修正。

二〇一八年立秋閩漳鄭凌峰識於蘑菇居,時值酷暑

二〇一九年尾牙祭日二稿,時旅次寧波天一閣月湖

二〇一九年季夏月既望三稿,時旅宿杭州武林門裏

二〇二〇年天官節定稿於北京清華園,時值大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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