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人,在小说里交朋友 (original) (r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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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读了最多遍的是白先勇的《台北人》,其次是阿城的三王,接着是李碧华的《饺子》。要说其中乐趣,便是孤独时,书中那些特立独行的人物,都曾带给过我暖意,仿佛是文字里蹦出来的朋友。
读完这本短篇小说集,也获得了一份暖意。不过,先说个大缺点,可能非常主观。我认为书名不太适合用在这本书上。明明是《北京文学》杂志上曾发表过的名家作品,经过精挑细选出的合集,但“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听上去更像是散文随笔,误导读者。封面的粗体字“生而为人,我很感激”,更确凿无疑。搜了搜,市面上还真有本书叫“活在珍贵的人间”,差个“这”字,是本励志书,教人如何做出人生规划走向成功。若是编辑看到,再版时,考虑改个书名吧。
说回书的内容,一共收录12篇,篇篇精彩,有王安忆,韩少功,汪曾祺,也有铁凝,王蒙等作家。能够感受到编辑的用心,而且每篇的结尾处标记了年份,不少为1980年左右发表的小说,是经历了时间考验后,闪烁光芒的文学作品。
其中我印象深刻,也最喜欢的故事,是来自铁凝的《逃跑》。故事主角老宋,他在一个剧团的传达室当临时工,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规规矩矩,做事勤恳,让人喜欢。
他帮团长搬大白菜,完事了团长请他去家里坐坐,但他进了门,一直站着,不得寸进尺。单位里,他工作的一部分是烧开水,要喊大家来打水,怎么喊得让每个人听得舒服,这么细节的事,他都会考虑周到。不能只叫团长一家,也不能喊演员们水开了,因为有不是演员的员工,更不能喊同志们水开了,像是领导发命令。最后,他想到“老师们水开了”。如此,谁都不反感,“演员听了高兴,领导和职工家属也不会挑理,无亲疏远近之嫌,无厚此薄彼之意。”
虽然天天喊大家来灌开水,但平时老宋沉默,话不多,也从不拉帮结派,坚持原则。只是闷头做事,每个办公室和排练场,不同人的报纸杂志信件,他从来不会送错。哪怕家属的第二代第三代,订阅了古怪的报刊,不在他的工作范围内,他也任劳任怨,亲自送到正确的人手上。
剧团里,有个唱小生的艺术家老夏,觉得他值得信赖,和他成了朋友。老宋还有个特点,那就是节俭。借着老夏的视角,我们看到老宋蹲在地上,每顿饭就吃铁锅里的疙瘩汤。女儿嫁给更穷地方的懒人,孩子刚满月,男的跑了,女儿来投奔,就是这疙瘩汤也要分出来。
以上作为铺垫,故事进入转折。起因是老宋的一条腿不好,医生说动手术治疗要一万五,不然再坏下去要锯掉。老夏得知后,在剧团筹款,由于老宋的好性格,同事们都愿意帮他,慷慨解囊,筹到了这一万五。
老宋拿到这钱,做出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逃跑了。
真心实意掏钱给他治病的同事们,为此震惊和愤怒,感到好意被辜负,也被骗了。这时,读者面前的老宋,不再是教科书里的大好人那样干瘪形象,成了一个有血有肉人。对于老宋,存款有一百五已经不错,一万五是他从未见识过的巨款。面对一万五现金,下面的这段描述太生动了——“老宋一夜没睡,他数了一夜钱。他把它们分门别类再排列组合,他一张一张地抚摸它们,一张一张地在灯下照它们,一张一张地把鼻子凑上去闻它们。一些新钱嘎巴嘎巴响得很脆,在沉静的黑夜里惊天动地;一些旧钱散发着微微辛辣的油泥味儿,或者黏黏的霉潮气。即使一张两块钱的旧票,压在掌上也是沉甸甸的,直压得他掌心下坠。”
老夏气不过,从老宋的亲戚那里,得知第二天老宋就回老家,在县医院把腿锯了,“那里更便宜,两千块钱不到,还不需要住院,随锯随走。”于是老夏坐上长途车,要去和他面对面指责一番。
果然在老宋家乡的景区,见到摆摊的老宋和孙子。两人四目相对,老宋拖着空荡荡的一条腿赶紧逃跑。但老夏也感到羞愧,因为他终于站在了老宋的位置,明白了:对于一些人,活着这件事比一条腿更贵。
短短的一篇小说,品尝到了生活的复杂,不是一句话的道德判断就能下结论,“这是个坏人,大家捐钱给他看病,他拿了钱就跑。”我看到了剧团里,善良的同事和领导,看到了老夏女儿的可怜和无望,看到了老夏孙子的懂事和礼貌,也看到了老夏的卑微人生,有着许多的闪光点。但为了活下去,又要养活女儿和孙子,换作我是老宋,我也一样会逃跑吧。
书里收录的其他小说,都是同等水平的好故事和好文笔。韩少功的《怒目金刚》,从骂娘开始的一个故事,较真又淳朴的老头。王安忆的《雨,沙沙沙》,好似在梦里的恋爱心境,一个对模式化婚姻反抗,渴望爱情的少女。刘庆邦的《鞋》,整个故事正以为要收场了,却在最后一段,来了个大反转,既过瘾,又为女主角感到抱歉。
读完整本书,也解开了我最近的一个迷思,关于网络热词。
这本书的大部分文字,来自电脑和手机不见踪迹的1980年,那是个彻彻底底没有网络热词的世界。对比今日,我刚知道了“工具人”,又来了“打工人”。刚知道了“绿茶”,又来了“茶艺照”。每次见到大家在用,不得不去搜索含义,一方面出于好奇,另一方面是和别人聊天时候听到了,怕会错意,以为是褒义,结果是损的。
一阵接一阵,新的网络热词,总能迅速的铺天盖地,人人都在谈,人人都在用。我所能感受到的优点是,这是一种制造共同语言的亲密感,因为热词往往背后是一个近期发生的热门事件。也同时是对传统词汇的创意改造,喝的茶突然变得生动,成了一种性格的指代,另外,这些热词在社交场合,面对尴尬的情形,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有着插科打诨的功效。
然而,我的迷思在于,紧跟网络热词,以至于张开口,都是网络热词,这件事为什么会让我本能的感到警惕。首先是一种空虚感,这些热词的流行都是一小段时间,了解又怎样,很快就会有新的出现,从而再提那些昔日热词,嘴里冒出,感觉傻里傻气。
其次,细看这些热词,多少有些偷懒的感觉,试图用最短的词汇,描述一整个类似现象或一整个人群,并且词汇的背后蕴涵了某种浓烈的情绪,往往是批判和否定。由于定义的模糊,这些热词发展到最后,常常令人疑惑,指的究竟是什么。譬如PUA,如今已经无处不在。当一个词大家都在说,可是没人知道这个词什么意思,想想都有点吓人。
然而,在书本,能暂时忘记网络热词带来的焦虑。每一个词,工工整整,没有多余的评判,随手翻开这本书的一页,“他不咳嗽,不腰疼,结结实实,像一棵榆树。”榆树就是榆树,没有指代,没有情绪。
在这些作家笔下,文字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流,叮叮咚咚。又比如,“人们忍气吞声,任他一张臭嘴到处吆三喝四,骂东骂西,任他四方步、八字步、蛤蟆步或螃蟹步呼呼地带风,走到哪里都排山倒海。”《怒目金刚》里,那个风风火火,不拘小节,但重情重义的老邱,好像出现在眼前。
我想,为了追上这个时代,我还是会继续了解热词。但对于文字的应用和写作,我会对热词保持距离,保持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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