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夺路书摘 (original) (raw)

关山夺路书摘

韩文博 评论关山夺路 5

2021-01-04 20:10:56

名词带来的迷惑和清醒(代序) 在学校里,二年级的学生看不懂七年级、八年级的功课,需要解说;人生往往相反,七年级、八年级的学生没见过四年级的功课,好奇,陌生,隔阂。

1 竹林里的决定,离开汉阴

我们短期的流亡可能变成长期的漂泊,细心的女同学开始注意可以互相扶持的对象,我也曾接触一些温柔的目光,我从来不看她们。

那时有一种说法,情爱是上帝放下来的诱饵,把我们领进责任的圈套,纳入生生不已的大流,耗尽我们的生命。上帝设局骗人,他使年轻的女子都漂亮,使每一个女子都有一个男子梦寐以求。可是到了中年以后,女人的容貌越变越丑,个性的缺点也逐步扩大,她的丈夫只有忍耐适应。上帝使每一个婴儿都非常可爱,诱惑天下父母甘愿辛勤劳苦抚育儿女,孩子有了自己的思想和独立的能力,就循序渐进去伤父母的心。 同样的梦境常常出现,不管怎样,我还是飞。 现在,我读诗人向明评诗的文章,他称赞“一只鸟在思考方向”。真的没错,我在竹林里看见鸟,鸟站在树上,头部侧向左边又侧向右边,好像想飞、又拿不定主意飞到哪里去。看见我从竹林里走出来,它飞了,不管朝哪里飞,它总不能永远停在这里。

2 宪兵连长以国家之名行骗 后来我知道了,人生在世,临到每一个紧要关头,你都是孤军哀兵。

骗局总是针对着人的贪念作出设计,我们妄想占尽天下便宜,活该报应,

多年后,我从英文教科书里看见一句话“Too good to believe”(说得太好不可相信)。林语堂并没有把这句话收进他编的教本,我们没有读过。罗兰夫人说:“没有诱惑,生活是没有眼睛的。”我们有诱惑,没眼睛。

3 参加学潮,反思学潮 这个决定对二表姐的影响大极了,说得夸张些,这件事改变了她的生命,一如她改变我的生命。我们都出于无心,唯其无心,才使我惊悚人世祸福之难测。

曹湘源一再说过,我们是“益者三友”:学友,难友,盟友。他说一同度过艰难困苦的人,彼此必定终生结交,同舟共济的情义,到老犹在。可是湘源以后的行为显示,盟友是可以随便抛弃的,狡兔死、走狗烹,帝王将相之间的事,也可以发生在平民身上。江湖行第一步,我就领受了深刻的教训。

4 最难走的路,穿越秦岭 反正以后的遭际祸福难料,也只有各人去碰各人的运气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天下也没有不散的冤家

郑排长极不愿意我们走这条路,他得防止我们回到学校里面看看,进了学校和老同学叙旧,也许改变主意又留下读书。许多人从军出于一时冲动,求学读书是永恒的愿望,他必须使我们远离诱惑,以防功败垂成。

我想如果他肯来封信,开个头,从此温故知新,彼此都可以添制许多美好的回忆。可是他没来信,只撂下这么一句话。唉

他们在我心中的分量很重,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很轻,不能对称。

后来读圣奥古斯汀自传,他第一次进巴黎时经过巴黎最肮脏落后的地段,以致终生对巴黎没有好感,我跟西安的因缘不幸也是如此。

5 那时京沪人士歌舞升平,我们是潮流中的泡沫,浪花怎样、泡沫也怎样。以我而论,南京时只关心大局,到了上海,注意力就分散了,音乐家大力挞伐“黄色歌曲”,引起我的兴趣。

6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7 人的有情对大地的无情,当代滴几滴眼泪,后世一场笑谈。

8 我们那一伙文艺青年,得意的时候读老舍,老舍教我们冷讽热嘲、幸灾乐祸;失意的时候读鲁迅,鲁迅替我们骂人;在家读巴金,巴金教我们怎样讨厌家庭;离家读郁达夫,他教我们怎样流亡,怎样在流亡中保持小资产阶级的忧郁,无产阶级的坚忍,资产阶级的诗情画意。我也是小学时代亲近冰心,后来觉得她的语言夹生,节奏紊乱。我不喜欢鲁迅,那时我从未说出口来,即使是今天,说这句话还有些胆怯。我知道陈西滢、梁实秋、胡秋原、苏雪林也不喜欢鲁迅,但是我那时并未读到他们的评论,我的耳目所及尽是高度称颂。我不喜欢他大概是气性使然,我欣赏文学固然有局限,鲁迅恐怕也未能把他的气性完全升华转化。现代诗人杨泽说,鲁迅是“恨世者”,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王德威说,鲁迅刻薄寡恩,他们展示多元的看法,先获我心。瞿秋白和鲁迅同世为人,他说鲁迅是狼族,有狼性。罗马神话:莱漠斯出生后吃狼奶长大,不离狼群。这话我到八十年代才读到,相见不恨晚。如果说读书变化气质,我拒绝变成这样的人,我也不能欣赏、不敢亲近这样的人。我在说我学习的过程,并非搞文学评论。我也不喜欢巴金、茅盾、郭沫若,他们都是高大的文学偶像,我对他们的成就总有几分怀疑。香港作家林以亮为乔志高译的《大亨小传》作序,文中有一段插话,他说,昔人那样推崇史坦培克,后人看来未免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史坦培克的名字也可以换成别人,例如巴金 …… 那时我觉得他们的作品冷酷,不能陶情怡性。后来到台湾,我进文宣单位做事,知道文学作品可以先定方向,然后朝着方向设计。苏东坡设计“危险”,写出“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他拼贴足以产生危险的四项因素,事实上四项因素并未同时存在。巴金、茅盾、郭沫若都是设计大师,他们根据共产主义革命的需要拼贴情境,构成“语文的世界”,但评论家却以“写实主义”之名推广,代换人生的现在和未来。我爱好文学,但是没参加过他们的“读书会”,所以无从领会那些作品的价值。那时读书会是个很普遍的组织,左翼作品的内涵外延,靠它解说引申;左翼作品的正确伟大,靠它肯定建立;左翼作品前瞻方向,靠它指点导引。假如巴金的《家》是马太福音,读书会就是各地的教堂,没有教堂,马太福音只是一本小册子,有了教堂,马太福音就是《圣经》。有一位学者说,左翼文学并未发生多大影响,他举当年那些作品的销售数字为证,他忽略了:第一,当年一本书全家看、全校看,第二,读书会的组织和教化。正因为如此,国民党退守台湾以后,严厉取缔读书会和类似的结合,绝不手软。我如此说,只是指出前因后果。左翼文学的主调指出,现实社会完全令人绝望,读书会则指出,共产主义革命是唯一的出路,左翼文学设计谜面,读书会揭露谜底,左翼文学公开而不违法,读书会违法而不公开,分工合作,密切配合,文学作家把足球盘到网口,读书会临门一脚。一九九 ○ 年代我在纽约,参加了一个小型的茶会,小说家于梨华在座。中国大陆来的一位作家问我,当年青年普遍左倾,我何以能脱离影响。我说这得从《阿 Q 正传》说起,赵家被人抢劫,阿 Q 蒙嫌受审,法官问作案始末,阿 Q 很委屈地说:“他们没来叫我!”一座皆笑,只有于梨华尖声说:“你万幸!”巴金晚年呼吁成立现代文学馆,说:“我们的现代文学好比是一所预备学校,把无数战士输送到革命战场,难道对新中国的诞生就没有丝毫的功劳?”可见他深晓葫芦里的春秋,我想鲁迅在这方面的功劳比他更大。我疏离上帝以后,我的心灵并未从文学中找到依傍,这些文豪,我在没有读到他们的作品之前,早已憧憬怀想了很久,可是读了他们的代表作,我这个文学小青年仿佛是一叶扁舟,在许多码头旁边漂来漂去,不能驶入,即使是我喜欢的作家,我也觉得找不到船坞、防波堤或是领航员。我曾经喜欢唐诗宋词,可是那时对我而言,唐诗宋词是废弃的码头,是仅供凭吊的古迹风景。我当然也有收获,六册文选读完,我眼界大开,立刻觉得长大了,比起同侪,我算是见多识广。白话文学在我血管里流来流去,所有的方块字都有新的生命,我觉得我可以把我的世界装进一个口袋里,背起来万里长走。每一篇作品后面都有附录,介绍作品背景,作家生平,虽然用日文撰写,其中夹用的中文名词,像文学研究会、创造社、语丝社、太阳社、小说月报、晨报副刊,还有每个作家重要作品的名称,都对我传递大量的讯息。我想,写文章除了赚稿费以外,还有一个目标,就是在大部头的选集里挤进一个名字。即使是你反对的事情,你也会受它影响。这些大作家以及他们的诠释者、鼓吹者,满口不离“压迫”、“剥削”、“受侮辱和受损害的”,他们咒诅权力财富,制造困局,显示改进无望,引起“绝望的积极”和毁灭的快感。那时如果我听几句佛法,也许可以得些调剂,然而我心中只有一部《圣经》,有时候,我觉得基督徒也多半是“恨世者”,革命理论和基督教义的纠结,常使我头脑混乱。我后来做事常常抗上,不能和强者合作,脾气急躁,反应每每过当,我猜想肇因这些作品灌输的意识。感谢那些老板包容我,但是也有人在我的安全资料中加添麻辣。有一次,我为了弱者的利益和强者争辩,那强者问我:“像你这样的人应该留在大陆做共产党,跑到台湾来做什么?”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才发觉陷入很深的泥淖。此是后话,按下不表。那时写实主义独霸中国文坛,主张写小人物,关注人间的穷苦、灾难、病患,揭露不公平的现象,他们强调生活经验,主张以调查、观察、访问搜集写作材料,反对泛滥的抒情和空疏的玄想。那时抒情是我所逃避的,想象力是我所缺乏的,他们给我创作的勇气,也可能强化了我的弱点。那时写实主义的诠释者和鼓吹者,只谈意识形态,不谈艺术技巧,作品有没有价值要看站在什么立场、为什么阶级说话,要看揭露的是什么、控诉的是什么。照原料打分数,不照成品打分数,对创作风气的影响是鼓励粗制滥造,助长傲慢自大,对我的影响是:几乎不知道有“形式美”。六十年代,台湾倡行“现代主义”,诠释者和鼓吹者纠正了我。感谢沈阳的地藏庵给我阅读、思考和空间,它是那样安静,我坐在那里,可以偶然想起唐人的诗句:“鸟鸣山更幽”,“潭影空人心”。很惭愧,我从未捐过香火钱,也不读她们预备的佛经,她们从未因此慢待我。我写这篇文章追记前事,屈指已在五十多年以后,其间天翻地覆,不知她们怎样适应,她们的来生当然没有问题,我忧虑的是今生,只要来生没有问题,今生也就不必太忧虑了吧?老师父应已圆寂,两位小师父呢?希望她们度一切苦厄,也许此刻尚在某处讲经说法。她们是否知道,我终于读了她们最后给我预备的一本经:《父母恩深难报经》。 我决定离开沈阳,生命进入另一次大转折。她们是否料到,五十年后,我终于把她们放在我手边的佛经一一读完。

9 五姨以后不再来信,天下已乱,人人学习无情,母亲去世,她好像认为和我家尘缘已了。

10 倘若第一颗纽扣扣错了,以后会一直错下去,我的第一个纽扣已经扣错,现在得扣第二个。我浑身发烧,脑子像一块布幕,左右两股力量拉扯,越拉越紧,中间忽然裂开,露出后面一团漆黑。我悚然一惊,知道不能再想下去。

11 如果文章现在写,我会说,“大时代”的青年是资本,是工具。我们振翅时,空中多少罗网;我们奔驰时,路标上多少错字;我们睡眠时,棉絮里多少蒺藜;我们受表扬时,玫瑰里多少假花。渴了,自有人向你喉中灌酒,死时,早有人为你准备好墓志铭。天晓得,因为热血,多么狭隘的视界,多么简单的思考,多么僵硬的性情,多么残酷的判断,多么大的反挫,多么苦的果报。

12 我和父亲无言相对,多少该说的话都没说,多少该问的问题都没问,多少该流的泪也没流。我们都知道相逢是个奇迹,但是也知道只有一个奇迹不够,下一个奇迹更难、更不可能。我们等待更大的痛苦,更深的绝望,因而陷入致命的疲倦之中。

13 他在激湍中坚定地撑着一艘又小又破的船,没有帮手,只有载重,他有高度的毅力和责任心,临难应变,大勇大怯,能屈能伸。

14 命运给的时间太短了,我想我们是在张皇失措中挫伤了心灵,以后许多年,我们都不懂得怎样使别人快乐,也不懂得怎样使自己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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