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视小说家博尔赫斯:孜孜不倦的心灵哲学爱好者 (original) (r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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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博尔赫斯的诗歌无论数量还是分量都不小,他在中国却是以小说驰名。作为小说家的博尔赫斯是同人中的另类。他毕生以图书馆和“象牙塔”为活动场所,对二十世纪后半叶种种以“身体”为前缀的学术、艺术洪流视而不见。有采访者居然问博尔赫斯:您的作品为什么从来不写性?这也算融合二十世纪特色和博尔赫斯特色的文学一景。

博尔赫斯曾坦言,他写作的目的是“探索某些哲学体系的文学可能性”。作为拉美最知名的作家之一,博尔赫斯只在前期的小说集《恶棍列传》中带着自己的拉美背景出场。随后的大部分短篇小说,地域色彩几乎被稀释得看不出来,倒是其中处处可见思想地图的残片。想起中国的语文教学,数十年来让学生提炼文章“中心思想”,博尔赫斯的不少小说倒像是专为这种阅读方式而作。

博尔赫斯小说中常见的意象和主题——镜子、迷宫、时间、死亡、梦幻……被他耍弄得玄乎其玄。在L.S.登博对他的一次采访(见《博尔赫斯谈话录》)中,登博提到了博尔赫斯作品中的唯心主义色彩,他答道:

“我父亲是心理学教授……我还记得他手里拿着一只橘子问我:‘你认为橘子的滋味是属于橘子的吗?’……‘如果你闭上眼睛,如果我关掉电灯,橘子会是什么颜色?’他绝口不提贝克莱或者休谟……他用这种方式若无其事的教了我许多东西。”

博尔赫斯不少作品展示的主题都是这些问题的延续,无怪乎当他读到庄子时似乎深受震动,庄周梦蝶的故事在他心中一定留下了深刻烙印。姑且不说他在谈文学时将其信手拈来做例子(见《博尔赫斯谈诗论艺》),在《环形废墟》、《等待》等短篇小说中更是费尽心思探索了这个故事的“文学可能性”。“庄周梦蝶”故事是最优美、最凝练的表述,博尔赫斯不厌其烦将其复杂化、再复杂化。

“时间”也是博尔赫斯笔下的重头戏。其最著名的《小径分岔的花园》自不必说,《秘密的奇迹》、《另一次死亡》等篇也讨论了心理时间的私人性。时间地平线上的魅影——死亡,自然成为博尔赫斯越写越远必定遭遇的主题。博尔赫斯在死亡问题上倒有一种灵智的豁达,有粉丝见到博尔赫斯,万分激动,不知说何是好,脱口而出:您是不朽的!博尔赫斯答:请别这么悲观。然而这个可以用《世说新语》式的两行字解决的问题,博尔赫斯专门构架了一篇《永生》予以阐述。故事虽好,终究不及他的当面回答。

不少美国科幻电影喜欢拿记忆做文章,博尔赫斯也察觉到了这一主题可能带来的戏剧性效果。他在《莎士比亚的记忆》中就构想了这样一份可以转让的记忆:一个人可以把一份记忆送给另一个人,虽然这在博尔赫斯笔下借助的是神秘力量而非科学技术。结局既符合这类故事的套路又符合博尔赫斯自己的套路(如《沙之书》)——看上去美好的神秘东西千万不能要。

玩过梦幻、时间和记忆,心灵哲学的最大主题:我是谁,谁是我——自然逃不过博尔赫斯的笔法。回头来看,梦幻、时间记忆也不过是它的子问题。以此讨论的《神学家》,因其乏味的神学描述,和那个“我是他,他是我”的结局,恐怕是博尔赫斯作品中最晦涩、最不讨人喜欢的作品之一。

除了心灵哲学,博尔赫斯偶尔也杂耍一下数学心理学。小说《圆盘》中,他就从二维世界拿来一个只有一个面的玩意儿,煞有介事扔进三维世界的故事里,诱发一桩谋杀案。在《蓝虎》里,他无中生有的倒不是题目里的蓝色老虎,而是一堆一加一不等于二的小石头。

作为心灵哲学爱好者的博尔赫斯是极有讲故事的耐心和兴致的。最适合博尔赫斯的读者,多半也是心灵哲学爱好者——爱好者而已,估计登堂入室的人是不屑的。

博尔赫斯孜孜不倦探索心灵哲学的“文学可能性”,他自己也实现了小说家的一种“可能性”——文学史上极难找到与博尔赫斯“相似”的人物,或许这正是他的一个迷人之处。然而“可能性”终究只是可能性而已,将事情由或许可能变为可能,一次足矣。从这一意义上讲,博尔赫斯无法被重复,也无须被重复。

虽然故事主题让博尔赫斯的小说看起来像极了心灵哲学教科书的“课外阅读”,不可否认他的叙述才能是大师级的。在理查德·伯金对他的访谈中,博尔赫斯坦言“我写的名为《第三者》的那篇……我认为这是我写的最好的短篇。”在《第三者》中,我们又见到了让人想起《佩德罗·巴拉莫》、《百年孤独》甚至《恶棍列传》中的拉美印象:健壮好色的男人、被当作牲口的女人、杀与被杀的家常便饭、情绪统治理性的地方文化,精彩的对白和情节也让人印象深刻。最重要的是,终于没有一条哲学命题躲在背后牵木偶线了。激动之余让人忍不住想入非非,如果博尔赫斯的小说都是他认为最好的这种,或者如果他没有那个教心理学的老爸,不知博尔赫斯会是怎样一个博尔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