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惠把我送她的生日礼物,一只18K金的窄手镯,扔进未熄的炭火中 (original) (raw)
「书读不好有什么关系,笨也好,不成材也不打紧,能长大成人就行啦。」宫本辉的父亲一度发出这样的议论。这样的话,也只有追求飒爽气魄的传统日本男人才能说得出口吧。
1947年,49岁的宫本熊市老来得子。日本已经投降两年,山河残破,而他却在废墟黑市中如鱼得水。好景不长。一场台风让宫本辉父亲的货物被淹,从此一蹶不振。他的母亲开始借酒浇愁,不分昼夜。事业一再失败的父亲,终于颓唐,开始与别的女人同居在外,不再回家。
▼宫本辉一岁时与父母合影
1969年,父亲去世,22岁的宫本辉正在文学部读大三。毕业后,他进入广告公司,负责了六年的代理业务,直到患上严重的精神官能症。宫本开始无来由的恐慌心悸,连上班通勤都变得困难。
在命运面前,他半推半就地走上了职业作家的路。依靠积蓄和失业保险熬过了籍籍无名的两年之后,30岁的他以处女作《泥河》和《萤川》在三个月内接连斩获太宰治奖和芥川奖,从此一炮走红。
《烧船》的故事发生在一座廉价的滨海旅馆中。「我」把喜欢奢侈的情妇珠惠带来这里度假,为的正是引起她的不满,然后就势结束这段关系。
「我们」在一起有三个多月了。妻子在老家照顾患病的母亲,对此毫无察觉。之所以想要结束,是因为珠惠开始纠缠于「我」曾经随口许下的诺言。她的喋喋着实令人疲于应付。「我」对珠惠没有爱,甚至也没有欲,而只是抱着一种孩童般的执迷。
高潮时,珠惠的身体会像起雾一样地冒出汗来。这一点我尤其喜欢。而那一瞬间的汗会在几秒之后立即蒸发,仿佛是我的错觉一样。
而我之所以和她维持着情人关系,并不是为了得到她的身体。只是想要让她冒出那种雾状的汗水来。
令中国读者难以适应的是,这样一个背德而自私的「我」,心绪竟如此平静,甚至在宫本辉的笔下,还呈现出某种童真。其实,这种抽离道德的写法,是日本文学的传统,而在表现不伦关系的时候尤其如此。
日本的文学传统反对文以载道,劝善惩恶的功能论。江户时代的国学家本居宣长强调,日本作家只是表现「物哀」,即面对万事万物的「纯审美的、无功利的善感、敏感」,为的是让读者超脱道德与功利心,站在人性人情的角度对事物加以感知、理解与同情。可见,这是一种与中国的道德主义截然相反的唯情主义审美观。
▼宫本辉的许多作品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1997年,是枝裕和执导的《幻之光》公映。
在旅店住了三天,「我们」忽然发现窗外的沙滩上多了一条破烂的木船。更加奇怪的是,木船每天都会变换位置。询问之下方才得知,木船是属于年轻的店主夫妇的,而移动木船的也正是他们。
他们都是本地人,两家只有步行十分钟的距离。八岁的时候他们就会认真地告诉别人,他们有了婚约。只要天气不坏,他们总会摇着木船到近海中的岩石上玩。
等上了中学,我们更坚定了日后结婚的信念。于是,不管身边的人跟我们说出怎样下流的玩笑,我们都会摇着船去那个光滑平整的岩石上享受二人世界。读高中的时候,我去米子念了一家烹饪学校,不过只要有时间,我们还是会摇船去岩石那里,在那边坐着呀睡觉呀,一起玩。
我们是半个月前决定离婚的。因此我想要把那只船烧掉。妻子帮着我把船拖到那边了。不过妻子又说,在那里把船烧掉的话,会被邻居们觉得奇怪。她觉得难为情,所以到了晚上,就试图一个人把船拖回泊船的地方去。但我又想阻止她。所以船就在夜里被推过来又拉回去了。
所以,是青梅竹马的纯爱也好,是各取所需的不伦之恋也好,不论感情怎样开始,都可能会像那只破旧的木船一样布满裂纹。宫本根本没有浪费一笔来解释离婚的缘由。呈现世事的纷杂,就是目的本身。其中况味就像日本电影里的老人,在讲述完一段离奇的故事后,微笑着说,「就是这样」。
这种写作方法被称为「物纷」。其字面意思是「事物之纷乱」,原本是《源氏物语》中用来表达「不伦」的委婉用词。书中的源氏与继母私通,而他的妻子也宿命般得越轨。对宿命的强调,为得是取消人物自由选择的可能。而身不由己的行为,自然也没有给道德评判留下一丝空间。如此一来,「物哀」的超越世俗的审美趣味才得以可能。
在《烧船》中,宫本辉只是平静地把宇宙的无常摆在读者面前,让人自己体悟。这是「物纷」所独有的禅意。如果在这里强行「解纷」,试图说清其中的因果,反而成了一种纠缠。
终于,在一个夜晚,木船被烧毁了。
火焰猛地旺了起来包覆了船身。离船不远处,那对夫妻静静地屈膝坐着,全身都被映红了。
船被烧垮了,火光暗了下去。
突然,那个妻子站起身,从沙滩那边走回来。她跨上停在玄关那边的自行车,沿着国道往西骑去,慢慢消失在我的视野中。她的丈夫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珠惠听到动静,穿衣出门,「我」随即追了出去。
木船的残骸还冒着烟。旅馆的年轻老板正在往上铺盖沙子。
「烧了啊。」
我朝他说。这时候,珠惠把我送她的生日礼物,一只18K金的窄手镯,扔进未熄的炭火中。
躺评:《烧船》收录了七篇短篇小说。我认为《烧船》和《涟漪》最有味道。宫本辉的小说很有「日本根性」,但又不像川端康成那样幽玄空灵,以致有时读来不知所云。以上对于「物哀」和「物纷」的阐释,源于王向远先生的《日本古代文论的千年流变与五大论题》。文章通俗且具有解释力,推荐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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