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生命渺小如微尘,尘埃里也要开出花 (original) (raw)
去年六月,我在书店做了一场朗读会,主题是“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活动时长三小时,是我们做过的历次朗读会里最长的一次:先是放映了蒋能杰导演的纪录片《矿民、马夫和尘肺病》,然后朗读了矿工诗人陈年喜诗集《炸裂志》里的部分篇章。
来的人不多,或许有疫情原因,或许矿工、尘肺病这些话题离都市人太远,又或许更多的人宁愿选择不凝视沉重。但到场的人都被陈年喜的诗所打动。我选读了其中一首短诗,至今能背诵,不仅是因为短的原因:
有谁读过我的诗歌
有谁听见我的饿
人间是一片雪地
我们是其中的落雀
它的白 使我们黑
它的浩盛 使我们落寞
有谁读过我的诗歌
有谁看见一个黄昏 领着一群
奔命的人
在兰州
候车
这本《炸裂志》至今放在我的床头,时不时会拿起来翻一翻。
最近又看到陈年喜出了散文集《微尘》,马上找来看,十几万字,断断续续读了十天。读得慢,不是因为不好,而恰恰是因为好:不舍得一口气读完,不能一次读完。那些文字,质朴如山石,里头藏着金子。
《微尘》全书二十一篇文章,却是一个人的大半生。陈年喜在书里写了自己在矿山的爆破工生活,写了或生或死的工友,写了父亲、母亲、儿子、亲人……让人唏嘘的是,那么多的人和事,莫测变幻,白云苍狗,唯一不变的,是那些炸出又废弃的矿洞,是那些挖出又拉不走的矿石。《那场旷日时久的矿事》结尾写,“至今,那满满当当一洞矿石还在”,读到这里时,百般滋味,写的是矿事,难道不就是人生?千方百计寻路走,于无路处炸出路来也要走,最后留下这一堆东西,是碎石,是金子,又有什么区别?《那一年,在秦岭黑山》最后几句是这样的:“进入坑口三百米,向东,有一条岔道,里面有一筒子矿石,如果运到山下,能值一百万。只是,如今大约早就没了下山的路。”心酸、无奈又讽刺。
看《微尘》,书里的人是真人,事是真事,却能读出小说的感觉,只能说陈年喜实在会写。印象较深的,《我的朋友周大明》《吃相凶猛的人》,都是好文字,以人为主线,串起多年岁月里的人和事,读到最后怅然若失。
豪爽仗义的周大明,常年浸化冶炼提金,最终中毒死去,陈年喜抱起他入棺,闻到他身体里的氰化物散发出“一股苦杏仁的香味,淡淡的,刺鼻、沁心”。《霍乱时期的爱情》里,苦杏仁味代表着“爱情受阻后的命运”,而这里,苦杏仁味只是勉力生存的代价。
邻居朝子,背矿时迷路,在迷宫般的矿洞里绕了三天三夜走出,连吃七大碗饭方才回过魂。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朝子转眼却被坍塌的矿洞压扁,临死,嘴里还塞着满满的方便面渣子。
《野猪凶猛》一篇的小说散文体特征更明显,一个村落,种天麻、种玉米、种猪苓,都被野猪啃食、破坏。整篇文章都在写村里的人如何想办法与野猪斗智斗勇,石头砸、放狗咬、挂电喇叭吵、一一败给野猪。最后有人想出了用高压电瓶电野猪的办法,却因为“捕猎国家保护动物”进了看守所。还能怎么样呢?无法可想了。下雨天,全村人凑一起瞎聊,谈到该死的野猪,谈到各种防猪的新方法,“谈到最后,又发现像什么也没谈一样,全是废话”。如果当小说看,这是极好的小说。更何况后面还有一句,“废话也是好东西,比很多实物有用,支撑着春天秋冬走马灯一样走过”。
陈年喜喜欢在文章里写花,各种花;写食物,各种食物。不厌其烦,甚至有时到了让我感觉“过了”的地步。但又一想,从墓穴般的矿洞里出来,从黑暗和危险里出来,是什么让他们感觉还活着?怒放的、色彩斑斓的花,热腾腾的一碗人间烟火气,这些都是活着的证明啊。哪怕生命渺小如微尘,尘埃里,也要开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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