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松田青子的奇妙之缘 (original) (r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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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 我与松田青子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在大学的一堂课上,她作为受邀的作者之一与我们分享她在一本日本新文学杂志上的一篇故事,我也有幸得到过她的签名。
她留着齐耳利落的短发,非常认真地在我的书上签下她的名字。她的作品似乎与她疏离的长相互为衬托,她的签名却十分可爱,仿佛孩童一般,仿佛身体里装载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灵魂,一边是作家的敏锐和抽离的观察,一边是对生活与创作充满着奇思妙想。一如她的这本书名《幽女出没的地方》,给人一种野性跳脱的反差。
这是我和松田青子的开始。
我平时会关注她的社交账号,她时不时会分享一些她看的书、喜欢的化妆护肤品、拍下的日常、看的展、满世界的K-POP、撸猫、带小孩。我单方面觉得,她是我一位认识很久的网友,不会日常问候,但总默默地会关注她的一切,也会想看她看过的书,听她听过的音乐。
《幽女出没的地方》并非我看的她的第一部作品,却是我最喜欢的一本。
这是一本女性主义怪谈。每个故事都有对应的民间传说,是对日本民间怪谈的一次重写。
松田青子以诙谐幽默的笔法,对书中女性进行了一次变形,她们要么成为鬼魂,要么成为怪物,成了故事的中心,围绕着这些生前死后形形色色的女性,讲述女性生前的遭遇,以及在成为鬼怪后如何寻找忠于自我的自由。
在东亚父权社会的传统怪谈里,绝大多数都是男性中心视角,而幽灵都是以女性的形象呈现。人们对女幽灵的印象,一般都是有强烈的报复心,吓人,充满诱惑力,阴险,喜欢恶作剧,几乎都不是什么正面形象。传统故事里的女幽灵们,是人类情绪的内托,是人们恐惧与对欲望抵抗的折射。表面上,怪谈是在对人们进行道德训诫,提醒人们不要轻易被引诱或沉迷;本质上,它们将女性特质妖魔化、贬低,充满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女性成为这些故事中的物化对象,成为幽灵,不过是人们对女性憎厌的内化。人们热衷于将事物赋予性的意义,以获得心灵上的代偿,并从中获得快感。男性的写作主宰掌握着话语权,妄图操控女性的情志,而故事里真正的女性视角却在传统中缺失了。
松田青子改写了这些故事里的女性,以女幽灵的视角重新呈现了她们的故事,使她们重获新的生命。她将许多女性意识和问题融入传统故事当中,在错位的时空中,让女性的生命力得以无限扩张。以怪谈式时空为背景,去打破父权社会对女性形象的期许与轻视。
她们是成了幽灵的女性,却在变形的一刻成为她们自己,一切看似超乎现实,一切又巧妙地与现实息息相关。松田青子正是以旧时的幽灵映射今人的处境,以荒诞设定折射着今天女性的处境从中得到共鸣。
在《毛发的力量》中,女主人公与前男友分手后光顾美容院除毛,想变漂亮,变得更有智慧,更是被以西方为中心的父权审美观所影响,甚至想变成如今美的“标准”中“金发碧眼讲英文”的美女。家里却意外迎来不速之客——因自杀而死的阿姨。阿姨责备她浪费精力,并提醒她毛发是她唯一拥有的野性的东西,仅存的珍贵的野性之毛,而不要变成毛发的囚徒。而当她不再自我催眠,认为自己需要变成世人眼中的标准之美,成为一个全身都被毛发覆盖的怪物时,她才得以感受到自己、释放自己,将“剃毛”这一为女性设定的“美的标准”打破;《葛叶的一生》讲述了作为狐狸的主人公葛叶,如何主动学会迎合父权社会对女性的期许,她被提醒不应抢男性的风头,在工作、家庭生活中遍布对女性的歧视和骚扰,作者借此讽刺了当今社会施加给女性的层层枷锁。在《嫉妒》中,女主人公肆意发泄嫉妒情绪,无须掩饰,“善妒”、“歇斯底里”这些世人偏向用于指责女性的特征,在这里得到了赞许式的正视;《榎木的一生》点出了父权社会对母乳(母性)的过度崇拜,却毫不体会女性哺乳过程的艰辛;《似乎很开心》重死后在神秘工厂里工作的丈夫与默默看着他的妻子,道出“一个人其实更轻松”,这应该是许多家庭主妇的心声……
松田青子让这些女主人公有了自由生长的土壤,无章法,也不按照父权社会的世俗伦理生活。她们在从人到幽灵的转变中获得了作为女性的真正自由。她们的喜怒哀乐都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属,也不再需要刻意隐藏。她们仿佛迎来了觉醒,终于站在了故事的中心,不再需要在这个父权社会中被动地表达自我,按着社会所期许的样子被称之为女性;她们不再只是被害者,不再是被赋予者,不再是一个世人眼里的情绪奶嘴,无须依附在与男性主导的话语权定义下的“女性”,拒绝变成一个围绕着世人的期许和警世寓言而存在的女角色。这些故事的展开,是对女性所受遭遇的补偿,而不再作为一个物件被描述。在这样天马行空的怪诞故事里,女人通过成为幽灵,重新迎来了她们的“人生”。
“作为女性,我们从出生开始就伴随着压着我们的天花板,我们每时每刻都能看得到它,我们却就这么活过来的。”
作为女性,有太多太多想法我们都自以为是发乎内心的,殊不知,我们实际上是在按照父权制下的“女性”打造自己。女性在许多文学作品中都是以对照、被动的形象出现,为衬托、满足男性视角而存在。女性对于许多事情长期抱有非常矛盾的情感,一边是奉献、牺牲,渴望得到嘉许,渴望得到爱重,渴望被认可;一边是我们在社会的规训下不得不去努力达到期望,达不到时内心就感到的痛苦与失落。“更感性”“更脆弱”这些标签压在女性头上,使女性不断否定自身,女性被称为“感性的生物”,又被认为这些标签妨碍我们变得“更好”;我们“发自内心”地认为,成为更好的自己就是使自己“更女人”一些。究其一生,女性在“女性”这个框架里,在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力量下,每一种选择都仿佛互相排斥,并且被“更好的自己”所束缚,被“使自己更女人一点”而规训。或许,在一个想象的他界里,女性可以肆无忌惮地成为除了“被期待的女性”之外的女性,不再依附于、约束于任何一种父权操控下的价值观,不再内化男性凝视,正视内心的经历和感觉,给予女性更多表达自己、成为自己的可能性,这也许是松田青子改写这些故事的初衷。
松田青子在她另一部著作《死去的女人》里这么开头:“她的死提供了故事情节的转折,她的死使故事情节得以发展,她的死得到了宣泄的效果,她死了,因为没人能够想到她还能做什么。” 在《幽女出没的地方》里,仿佛这些女人成为幽灵、不再为人时,才真正跳脱这些沉重的枷锁成为人,向死而生,才能野蛮地、不受束缚地成为自己。
作为女性,我不得不问自己,生活里的女性,又应该如何去为自己而活,而这个“自己”,又究竟是不是社会压力中旁人强加的、自我设下的困境呢? 或许这本书可以给你我一点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