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余生 | 历史文字书写的范本 (original) (r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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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读完了北大罗新老师的新书《漫长的余生》,这本书从一个北魏宫女王钟儿(慈庆)的墓志展开,将相关情节串联起来,讲述了北魏中期到后期从文成帝到孝明帝之间六七十年的政治史和宫廷斗争,其中对冯太后、孝文帝和宣武帝这几位当时核心的历史人物进行了重点分析。
该书通过剖析当时宫廷“母死子贵”的制度,将看似平淡的历史记载背后的故事一一剥离出来,真是步步惊心。作为当代顶级的历史学者,作者对史料的爬梳和驾驭能力,让人非常钦佩,而流畅的行文,也让该书很具可读性。
这段时期也涵盖了王钟儿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她是书的主线,但不是主角,主角依然是身处权力顶峰的那些人。这本书主要讲述的还是那些人的故事,而王钟儿除了在首尾出现较多,中间部分只是在可能有她的时候出现一下。
所以,有人认为这本书的内容和其推崇的宗旨(关注小人物关注弱者)不合。这确实有些偏差,但似乎又很难苛求。即便是王钟儿已经达到较高的宫廷职务,甚至直接为权力中心的核心人物服务,但在1500年前的那个时代,关于她的资料还是很少,而我们关注到她,还是通过出土的她的墓志,这需要足够的运气才行。
作为被战争劫掠去当宫女伺候人的女性,在我们看来,王钟儿也是可怜人,但她毕竟身处宫廷,抚育过两代帝王,官方是给了她厚葬的。她接触到的看到的,最多的依然是那些处于权力顶峰的人。
那个时代和她经历相似的人极少,所以她依然属于特殊的一个小群体,和大部分的普通女性还是不同。大部分普通人尤其是女性,在那个时代,几乎不可能留下关于她们的个人资料。
有人将这本书和史景迁的《王氏之死》作比较,其实可比性不是很强。
后者讲的是清代底层女性的悲惨故事,比起一千多年前,此时的社会有了更完善的记录习惯,史景迁有大量的资料档案包括地方志可以去查询。类似的,孔飞力的《叫魂》,也是有大量清宫档案和方志来支撑他的研究,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就展出有孔飞力当年参考过的清宫奏折的复制件。
孔飞力写《叫魂》参考过的清宫奏折(复制件),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
但五六世纪的中国,文字资料远不能和清代比,留下来的就更少了,很多关于重要人物的记录都有疑问,何况王钟儿这种宫女。对书写南北朝时代故事的后来者来说,资料有限,确实很难有更多地发挥。
而史景迁的书,经常是充分发挥想象力,写成历史散文。虽然内容也很优美,比如王氏死前,他构建的王氏的梦境,但这种描述却无据可考,完全就是作者的个人发挥。
但这本书则不同,它的大部分内容是通过对现存墓志和历史记载(如《魏书》和《北史》等)的分析得来的,大部分内容都有据可循。当然作为长篇幅的书,基本史料搭建起框架后,一些细节内容则需要进行合理推测。
同样的历史记录,我们普通人读到和顶级学者读到,是不一样的,它背后蕴含着什么样的意味,哪些可以认为是真,哪些可能是伪,这些材料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再发挥,这个度太难把握了。而该书作者,在这方面显然是运用自如。
有些人写历史相关的文字,喜欢白话里夹带文言,但文言和白话的搭配却常不和谐,表现出来就是在卖弄词藻,顾左右而言他,表达不清不楚。在我看来这就是不好好说话。文字的首要目的就是清晰表达,如果一味炫弄文字,就跌档次了。
在这方面,这本书做得非常好,我认为,可以当做这类历史书写的范本。
书中也大量引用各种史料,但是拿捏得非常好。在引用资料的时候,什么时候该解释,什么时候可以不用解释,都很恰当。在引用之外,大部分行文,就是正常的现代语言的书写,作者并没有扭捏做作,故弄玄虚,让读者一头雾水,觉得高深莫测。这本书文字表达很到位,行文清晰流畅,作者就是要让读者很容易就明白自己梳理出来的这些事情。
书的主线人物王钟儿是淮西一带(大致是豫南皖西北一带)的人,本来是南朝刘宋朝的人,因为南北双方打仗,被掳到北方,进入北魏宫廷,当了宫女。淮河一线是当时南北双方拉锯争夺的地方。打仗的一个目的是占有土地,但这一带是交界处,经常在双方手里来回争夺,谁都很难稳定地占有这些地盘。
不过地盘可以拿不到,但人口可以掠夺,人口代表了生产力,这在当时甚至是比掠夺地盘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在记载中,双方互相的骚扰,多少都会争取带走些人口。王钟儿正属于这类在战争中被掠夺的人口。
我想起前几年南京博物院的琅琊王那个展,展出的是山西博物院和大同博物馆的北魏司马金龙墓的相关文物。司马金龙是从南朝北逃的东晋贵族的后裔,他的墓中的出土物也多具南朝特色。司马金龙墓的文物回到南朝都城南京展出,就是要解读当时南北之间的文化沟通和相互影响。
我当时看展的时候就觉得,南北双方互相逃到对方的人,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点,不知道有没有人专门做这方面的研究。逃到对方之后,有的人混得好,有的人混得差。我看资治通鉴的总体印象是,明确记载了名字的人里,从南往北逃的人更多些。
前阵子看社科院许宏老师的一个新书推介讲座,当时罗新老师是嘉宾和对谈人。因为是给许宏捧场,他并没有喧宾夺主说太多,而主要是引导和提问。有个线上的提问,他表示不懂,无法回答,有人留言认为北大教授怎么能说不懂呢。我当时回复了一句,在不熟悉的领域不乱说话,恰恰是严谨。其实,他们对他们大领域内的东西当然是熟悉的,哪怕不是专门研究那个方向,也起码比我们外行熟悉,但专业的研究者都各有细分的方向,不是自己主攻的方向,一般不乱说。他们随便回答几句,大众肯定看不出破绽,但是之于他们业内,可能就不严谨了。
去年听北大荣新江老师的一个新书推介会,也有类似的情况,在我们外行看来他应该很熟悉的内容,他说自己不是研究这个方向的,不能回答。
不乱说话,敢说不懂,恰恰是严谨的表现,是对别人负责的表现。一个人如果表现出什么都懂,那就麻烦了,大概率是什么都不太懂。
王钟儿被历史的洪流所裹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大部分普通人也都是这样,很多北魏的宫女也都是和她一样的出身,王钟儿代表了她们这一类人,她的经历具有普遍性。
但进入北魏宫廷后,她接触到权力核心的人物,见识到了直观的宫廷斗争,也许因为她自身的优点,她多次被信任,直接参与了抚育两代北魏继承人的重大任务。这种任务就是在权力的钢丝上舞蹈,极为特殊,干得好,恩荣备至,干不好,可能就万劫不复。但更多的她的同类人则达不到这个层面。从这儿看,她的经历又具有特殊性。
作者在最后说自己写得拖沓,是因为不知道这个写法是否具有学科意义,现代历史学要有解释性和分析性,而不是单纯讲故事,更不是一味发感慨。而王钟儿的故事则无法做到这点,无法紧贴备受关注的学科性主题。但是他又摆脱不了这个故事的吸引力,而且想要为弱者和边缘人发声。
作者似乎是在纠结和矛盾中,完成了写作。
作为专业的历史学者,出于职业惯性,他们确实该有这种纠结,写的东西到底是否具有学术意义。但写作这件事,有时候很纯粹,很多时候就是感性的,就是情绪的抒发,不一定非得是完成什么课题,发表什么论文,申请什么专利,解答什么疑难。写完这本书,我估计作者也许会觉得他对得起王钟儿了。有时候就是个念想,并没有那么功利。
这本书在大量引用古文的同时,又能保证是在正常说话,行文流畅,表达清晰,风格踏实而不卖弄,适度推测又不过分臆想。在我看来,作者是当代第一流的历史文字的书写者。
另外,这本书也让我对北魏中后期的政治史和宫廷有了再认识,这块以后再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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