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井俊二笔下的人鱼意象 (original) (raw)

一切都是出于偶然。岩井俊二在《华莱士人鱼》的后记中谈到此书灵感的衍生,在他拍摄《情书》之际,来探班的米米组合成员石井委托他帮自己拍一部人鱼题材的电影。石井先生的初衷是给这个人鱼故事“加入《情书》的情感”,岩井却不由自主地让这个“人类与人鱼的爱情故事”不断偏向了科学,岩井的首部悬疑小说就在这种情况下诞生了。
历史上确有其人的生物学家华莱士撰写过一部同样以人鱼为主角的《香港人鱼录》,故事里,他的助手和人鱼之女相爱且结为夫妻。《华莱士人鱼》的故事也是从这部奇书写起。
很多作家喜欢写神秘的悬疑作品,就连屠格涅夫这么理性的人也写过《克拉拉.米利奇》。但是华莱士作为和达尔文不约而同发现物种起源现象的科学家,留下这么一部作品,依旧让人匪夷所思。岩井俊二用华莱士的小说开篇,也许也是间接告诉读者,自己写小说的过程不是可以用说理、逻辑能够表达的,小说里的人鱼或许并非完全杜撰,而是有可能真切存在。人鱼类似于宗教,对于相信它的人来说,这一切就是真实,对不信的人来说,可能仅仅是胡说八道。这就是岩井的高明所在,若有似无之间,悬念已经埋下,而“人鱼”这一意象,仿佛美人鱼婉转动听的艳歌,召唤好奇者涉海前来。
古往今来的艺术作品中,人鱼形象并不少见。从恶的一面来理解人鱼,她们几乎是“诱惑”和“危险”的代名词。神话中,美人鱼洛利莱多年来躲在蓬托斯海两座礁石后用迷人的歌声诱惑来往船只,令无数船员葬身海底; 米开朗基罗绘制的西斯廷教堂壁画中,诱惑夏娃偷吃禁果的莉莉丝上身是丰腴的女人体,下身为蛇尾,近似人鱼;老普利尼在他的不朽著作《自然历史》中写到:“至于美人鱼……她们是真实的,只不过身体粗糙,遍体有鳞,甚至象女人的那些部位也有鳞片。” 在这些意象中,叙述者无疑都更像是一个男人,通过他的眼光人鱼被塑造成一个美丽妖艳的女性。
但是在岩井俊二笔下,这种视角变成了一个趋向于中性的眼光。《华莱士人鱼》中的人鱼不止是一个女性形象:小说的主角、鳞女之子海原密就是一位男性形象的人鱼。不可饶恕的罪行也不再由女性独自犯下,男女主角是亲兄妹,却忍不住彼此倾慕。作者并没有丑化海原密和妹妹洁西的乱伦之爱,反而在故事的结局让他们拥抱在一起回归深海,彼此都没有让自己的情感被迫屈居于理性之下,放弃忠于自己。因为他们所有的行为,包括那些曾经面临的状况,其实都是出自于自发的爱,是没有其他出路的结果,在人鱼的世界,它们不必依随律令抑或去抗拒吊诡的人性。存在于世的旅途,花落花开,月圆月缺,生老病死,喜乐无常,都是自然而然。海原密和洁西本是来自深海的人鱼,最终回归海洋是自然的选择,展现出的是生命周而复始的特质。
岩井俊二也并没有刻意去美化人鱼这种生物,《华莱士人鱼》毕竟是一部悬疑小说,每个情节都充满乙醚和福尔马林的味道。其中人鱼和人类的结合方式更是让人看了作呕:赤裸的鳞女和少年的身体黏合在一起,“少年的脸埋入少女乳沟乳沟都在胸部吧,躯干从肚脐往下的部分被吸收进人鱼少女的下腹”——因为相爱,他们将以人类被人鱼吃掉的方式合为一体,而人类四肢此时都成累赘,会自然脱落。他们结合的场景,“满是血的床铺,散落的手和脚”。
有人也许感到好笑,怎么可能有这种结合方式?简直与哄骗幼童的动画片一样不合情理。但其实在此处,岩井俊二所要表达的这种结合形式是独立存在的。一个事物,到了只有形式的地步才更能接近一个真正存在的境界。岩井追求的是一种超越逻辑可理解的写意,把暴力美学融化于美学的暴力。他并不想用唯美这样的词眼去吸引那些老观众,而是用一种清醒的目光,去反抗那些泯灭人性的自然猎杀和扼杀自由选择权利的无形之手。
古希腊神话中的人鱼神的妻子、生殖女神阿芙罗迪特手中有一面镜子,因此之后的美人鱼手中也都出现了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即占星学中的“维纳斯之镜”,能反映真实。《华莱士人鱼》这样一个由传说、旧物、文字幻化出的意象之邦,一个非现实的世界,让人置身于未来的梦境,其中人类从自身人性中生长出来的那些眩目的、张牙舞爪的东西在梦境深处微微闪烁。小说整个故事都起源于人类对于生命的猎奇,对权力的追逐、个人虚荣心的需要以及不顾一切的成名欲望。
故事开头曾提到,华莱士原本先于达尔文完成物种起源的部分理论。达尔文把已经完成的部分论文加上华莱士寄来的文章结合在一起抢先公诸于世,以防止自己的绝世功勋会面临华莱士的竞争。人类在你死我活的较量中,永远容不得空泛的“善”,只有压倒别人才能发达自己。《华莱士人鱼》预示的,是人类因恶欲泛滥的竞争都将成为打破人与自然和谐的诱因。
作为小说家的岩井俊二选择了人鱼,并非意味着他选择抛弃了在生活的单纯性中展开故事,这里所有的实在性都是他质疑的东西,关于人性的思索和对自然的敬爱。
如果你坚持要知道岩井俊二笔下人鱼是否真的存在,那么我只能说这个问题实际上如同询问上帝是否存在一般难以解答。
有人曾经推断:“谁见过、摸过上帝吗?没人见过也没人摸过,因此上帝当然不存在。”我想这样的推理方式绝对不适用于这个人鱼的世界。空气不可见,但是它存在;人眼可目睹彩虹,但它不存在。
岩井俊二笔下的人鱼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那种存在,就像爱因斯坦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那样:“我相信上帝,但我信的是斯宾诺莎的上帝。”斯宾诺莎的上帝就是大自然。
倘若你认为人鱼是安徒生童话里那个美丽的、爱上王子的海的女儿,当然也可以这么理解,但这种人鱼大抵是不存在的。如果认为人鱼是大自然的奥秘,是一种屏弃人类物种、性别的选择,那么我想,它将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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