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大师:谁才是真正的大人物?【重读古龙·大人物】 (original) (raw)
重读古龙23·逸品01·大人物
引言
我记得是在2012年时退出武侠圈,此后十年再未碰过武侠,直到今年,在微信和一位大侠交流比较多,对武侠恢复了一点兴趣。在他影响下,我开通了百家号,将多年前写的关于古龙的几篇文章整理后发出来。其中《重读古龙》九篇暂未修改,只是取出部分文字扩充为一篇前言,即《重读古龙: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我原本没有另开新篇的计划,后来正好赶上单位放高温假,机缘巧合下就写了本篇。大概因为前段时间的预热,思考了很多东西,所以本文居然突破了一万字,实非始料所及。和十年前相比,我的想法倒是并未改变多少,算是一个延续。这种感觉不错,就像一个腿部截肢的患者,多年后给自己安装了假肢,终于可以重新行走了。我的文章不属于学院派,但也非常见的水文,能够让读者轻松读完是我追求的目标,在此基础上促进人的思考而非花式洗脑,希望这篇长文也能做到这点。
一
2023年8月3日,周四。高温假中,下午乘高铁去镇江。上海虹桥站出发,D3032,6号车厢18排B座。坐定后不久,旁边两个座位的乘客联袂而到,看上去是一对情侣,约三十岁上下。男子波浪头,位置靠窗;女孩排队候车时见到过,挺漂亮的——很像全智贤,但肯定不是,因为皮肤白皙——所以有印象。正想问要不要换下座位,结果听他们聊了几句,说的是韩语,便又打住。他们很快安静下来,看窗外风景或玩手机,没有流露出想要坐一起的意思;我则困意来袭,闭目打盹。到苏州站后他们下车,我正好醒来,便站起来让男子通过,没想到他说了句“谢谢”。
出发前整理行李,一时不知道带什么书好。我计划待到周日就回来,不过三天左右。此番是去看望父母,姐夫和姐姐也约好了从淮安过来,一起聚一下,应该没时间看书。最后还是挑了叶洪生的《论剑》,记得里面有一篇是谈古龙小说的。此时睡意已消,便将书拿出来看。写古龙的题为《当代武侠变奏曲——论古龙“新派”范本〈萧十一郎〉》,老叶是台湾武侠小说发展的见证人,很多细节他最清楚,但下笔却颇为粗率,喜欢想当然,于是将相关章节拍照发到侠友群里加以点评。这个群很小,只有四男二女,名字却很大,叫“神州论剑”,当时正好有两位侠士在(以下称侠友G、侠友H)。
我们也不谦虚,虽然年纪不如老叶,但在某些方面功力是深厚的,足以吊打老叶——开个玩笑,尽管老叶不太喜欢这种玩笑,听说此公闻过则怒,知道后大概率会暴跳如雷。老叶说古龙处女作《苍穹神剑》技巧甚劣、有如故事大纲,是指汉麟删节本?第一书社原本也是如此?(且言古龙1960年始尝试写《苍穹神剑》,事实是该书1959年动笔。)《浣花洗剑录》是否为第一阶段压卷之作?(古龙自己将《浣花》归为中期作品。)称《剑气书香》“文情不俗”,但该书8集,古龙仅写1集而已。称《多情剑客无情剑》即《风云第一刀》,然后者实为《边城浪子》,并非《多情》。称古龙“独领台湾武侠界十年风骚”(指1966-1976),那么1976年之后换成谁了?这是第一页让人感到疑惑的地方,且列举还不完全。
接下来老叶声称陆鱼的《少年行》对古龙影响很大,可惜论证乏力。古龙在接受叶洪生采访时谈到因为司马翎的影响而创作武侠,他说自己早期作品很幼稚,不值一提,近十年(同上,指1966-1976)的作品也还满意,或许与喜欢近代日本及西方小说、从中“偷招”有关。我看过陆鱼的《少年行》,很一般,都不及古龙早期的作品,难怪古龙不提其名。古龙的“新变”更多与武侠小说的地位有关,作为文艺青年的他深知武侠小说“上不得台面”,除非融入现代性,像写现代小说那样写武侠。(风十四娘有一篇评论《苍穹神剑》的文章,即《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之〈苍穹神剑〉》,虽然所评为汉麟删节本,但也揭示了古龙最初作品的独特之处。)最终他并非局限于现代小说,而是真正做到了“有容乃大”,举凡文艺、侦探、推理、悬疑、恐怖小说的元素均可纳入武侠中。刘熙载《艺概》评苏轼词:“词至东坡,其境益大,其体始尊,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武侠小说的这种真正改变当自古龙始,而对他影响最大的还应是近代日本及西方小说。
老叶对《浣花洗剑录》甚是赞赏,其关注点在于作者对剑道的参悟,老实说这不能算古龙新武侠的核心。当然武侠中可以有玄妙的哲理,可以有神秘主义的东西,但古龙最大的贡献仍在于将武侠小说现代小说化,从根本上提升了武侠小说的思想境界和艺术层次,从而真正做到了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统一。(武侠小说存在“类型化”和“现代化”两条路径,古龙均有很大贡献,而后者尤值得关注,几乎为古龙独力完成。笔者之所以将《流星·蝴蝶·剑》《午夜兰花》定为神品,原因即在于此,和《教父》相比,《流星·蝴蝶·剑》突破了类型小说的范畴。何以至此?无疑是由古龙的认知水平和写作能力决定的。在“类型化”方面,金庸、古龙之外黄易最为重要,他开辟了几个新的方向,将历史、科幻、玄幻、穿越等和武侠融合在一起,是武侠类型化的又一个高峰。即此而论,黄易可与金、古并列为武侠三大家。)
老叶的文章暂且放开,这段时间断续在看古龙的《大人物》——实际是用百度APP的语音听,以节约用眼。选用古龙武侠网整理的古龙全集,比较接近古龙的原本而非删节版,网站在版本收集和校对方面颇费了一些心思。第二天(8月4日)下午,在听第26章时忽然有很多想法,有了写评论的冲动。再联想起昨天的经历,在火车上为异国帅哥美女夹持,短暂的旅行即有不同于日常生活的奇特体验,以及看老叶的书(家里书多成灾,挑中此书实属偶然),是一种放逸的状态,而《大人物》则是写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小姐的江湖之旅,脱离了她的正常人生轨迹,其间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二
在写评论前照例在网上搜索一番,查看其他人有什么看法。我自己的观点已经有了,这里不妨先交代一下。8月5日上午我还在想:秦歌的原型会是谁?和诸葛青云这个名字是否有关?因为“秦-青,歌-葛”。下午时就有了“答案”——秦歌应该也是古龙。在群里咨询侠友,侠友G回答说:“覃贤茂说是偕音,秦歌-情哥。”我的观点稍后展开,肯定是有理由的,并且不是“每个角色都是作者本人”这样的理由。
关于此书,豆瓣和知乎已有不少网友评论。其中有些很有意思,也很有启发,让我从中受益不少。比如有一篇联系到古龙当时的创作,称其“在风格诙谐和压抑阴暗两种风格作品中反复横跳”,并且引用了《大人物》单行本前的代序《谈“新”与“变”》。其实我首先听的就是这篇代序,但很快就忘了,毕竟我关心的是小说正文,这位网友的引用瞬间就让我明白了古龙的想法。古龙说:“我们若要争取更多的读者,就要想法子要不看武侠小说的人也来看武侠小说,想法子要他们对武侠小说的观念改变。……”怎样“骗”不看武侠的读者来看武侠?或者换句话说,怎样做到所谓的“新”与“变”?
这次古龙把他胖胖的“魔爪”伸向了以往不看武侠的少男少女。这是一个爱做梦的群体(他们还有梦,还会为梦买单),普遍心灵还比较脆弱,古龙为他们量身定制了一个轻松、有趣的故事,一位傻白甜的大小姐,冒险行走江湖、追求爱情、最终得偿所愿的故事。豆瓣有网友写道:“古龙的《大人物》风格近乎侘寂风,文辞和剧情不再求华丽和猎奇,简朴自然,回归本真,这里的主角像是配角,这里的武功像是摆设,这里的江湖像是生活,这里的英雄像是凡人,这里有赶车的大小姐,有矮胖的男一号,有嗜赌的大人物,也有好吃的七个半。古龙试图用《大人物》展示出一个充满烟火气和小心思的底层江湖,没有家国情仇和天外飞仙,只是跟着田思思那对大人物丝丝缕缕无法断绝的痴念,用一个菜鸟的目光,来审视这个我们很熟悉,又很陌生的所谓江湖。”
事实上,古龙在代序里说的很明白,有个读的书并不多,但却不笨的女孩,说她从不看武侠小说,原因是“看不懂”。武侠小说写的是古代的故事,语言古风,还有那些“专业性”很强的术语,是会将一些读者拒之门外的。所以,古龙这部小说就显得生活化、言情化了,情节人物也颇简单(比如只有好人、坏人,和严肃文学故意搞得很复杂是反其道而行之),没那么烧脑。那么为何不直接写言情小说呢?可能的原因是:武侠里可以有言情,言情里却很难有武侠,以武侠为主可以“兼并”言情的地盘。(武侠的难度当然超过言情,且古龙在武侠中的言情秒杀琼瑶之流绰绰有余。)
我开始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给《大人物》打了四颗星——我更喜欢武侠而非言情。但后来我发现这是上了古龙的套,这部小说轻松、有趣仅是外表给人的感觉,背后却是暗黑和恐怖。正如前位网友列举的,同时期的作品还有《流星·蝴蝶·剑》《欢乐英雄》《剑·花·烟雨江南》《侠名留香(3):桃花传奇》四部,《大人物》的风格其实不是看起来那样单纯。斟酌良久,最终我又给它加了一颗星。
三
我为何认为秦歌也是古龙?当时我在群里是这么说的:“秦歌代表了古龙真实的一面,而杨凡则是理想化的一面,不知道有没别人也这么看?”
结果侠友H针锋相对道:“秦歌是理想化的一面,杨凡是现实。”
我说:“哈哈,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我觉得古龙是故意把自己的相貌平平安在理想化的自我上面,杨凡的行为方式是理性和智慧的,绝不会犯错。但秦歌则有点性情中人,不加节制,又有点大智若愚的味道。用佛洛依德的理论就是杨凡代表超我,秦歌代表自我+本我。”
H继续反对:“我觉得不是这样,事实上每个人的理想都是秦歌那种帅哥(美女),而现实却说明平平淡淡才是真。这是我的理解。”
我说:“那只是古龙的障眼法。如果古龙按照杨凡的行事方式,就会生活得很好;秦歌为了虚荣,生活方式很不健康,古龙自己是知道的,但没法改。所以女孩子(田思思)最后会选杨凡,而非秦歌。”
H说:“所以秦歌是理想化的,杨凡是务实的选择。”
我说:“以往人们把杨凡坐实为古龙,这是不对的,杨凡仅代表他一个方面。而且某些方面不一定能做到,杨凡=理性+智慧+实力,古龙理性不足。看了秦歌,可能就知道古龙赚的钱去哪儿了,基本就是吃喝嫖赌吧。”
H说:“这本书就是写理想与现实的冲突。”
我解释前面“障眼法”的说法:“掩饰秦歌也是古龙自己,当然,这个角色也可能还有其他人的影子。”秦歌更接近自我,却给了他一个帅气的外表。这种掩饰可能是出于精心设计,也可能是无意识之下完成的。
谈话告一段落,我应该没能说服H。我的看法不一定对,各有所见很正常,对于作品如果只有一种诠释,反而不好。秦歌是不是古龙,带着这样的思路再看一遍相关内容就知道;将杨凡等同于古龙,认为这是古龙春风得意时不加掩饰的意淫,可能就跌进他设置的陷阱了,古龙这个大头鬼应该不会这么浅薄吧。以往有个疑惑,如果杨凡是古龙自己,为何面目反而不清——至少不如秦歌那么形象丰满(也更能打动人心)?将他视为古龙的超我,可能就容易理解了。书中给了秦歌一个不错的结局,并且让他和田心在一起,不是随意的拉郎配,聪明的田心可以帮助秦歌安排好生活。古龙自己也需要这样一个能够“管住”他的女人。
四
故事的开始,是对英雄少年秦歌竭尽夸张的描写。古龙是玩梗的高手,果不其然,秦歌四上虎丘、挨了三百二十四刀、除去江南七虎,不是为了逞英雄,而是因为他的心上人因江南七虎而死,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少年怎能不让人爱慕?(不是单纯的慕强。)于是田思思大小姐就带着贴身丫鬟田心离家出走了,她们要去遥远的江南,寻找心目中的大人物。
接下来发生了很多“令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当田大小姐的全部行李被车夫席卷而去,被冒牌的赵老大骗去首饰时还觉得有趣、好玩,但等到两人被正牌的赵老大卖去妓院后,就有点笑不出来了。如果田思思不是奇货可居,那么红衣女就是她的下场;如果没有杨凡这个童话里才有的人物,那么她就会嫁给柳风骨,在失去价值后被消失。这才是真实的江湖,也许这才是古龙真正想要给读者看的。
本书是古龙金句“爱笑的女孩,运气都不会太差”的出处,这在书中又是古龙的谎言,事实是,田大小姐自离家出走后即陷入一个接一个的圈套,完全靠男主的暗中保护才能活着。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江湖,可谓轻松有趣其表,暗黑恐怖其里。显然,这个江湖不过是对现实世界的隐喻,就像金庸用《笑傲江湖》里的帮派争斗来隐喻现实政治一样——区别可能在于语言、表现方式是否现代,以及双方所处的环境宽松与否。
这个江湖大概来自古龙在底层摸爬滚打时的切身体会,和功成名就之后(彼时古龙已成为大人物)上层社会在他大脑中的映像(正如某位豆瓣网友的短评:凡人都会去追随“大人物”,但是这些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大人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因为对“大人物”来说“顶端”没有神圣,只有追逐利益的肮脏手段和得到胜利的结果);当然,也可能只是他的虚构。这里大可以引用萨特“他人即地狱”之类的名言,再掉一把书袋,以显示古龙的某种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但事实可能是华人社会独有的现象,人们浸淫于《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之类的权谋兵书,尤其是法家的黑暗哲学形成的东方特色的专制主义,人人皆深受其害。
且看古龙是怎样吸引那些不关心宏大叙事、专注简单细节的“小确幸”们。不妨引用两段豆瓣网友的短评:“从开篇小姐丫鬟一捧一逗开始,全书古龙式的台词就有点往相声上发展了”,“反转确实很精彩……前面的情节比较寡淡,但就像引诱的诱饵,在平淡无奇中诱人深入”,感觉像是布好了地雷,然后将不明真相的群众引入雷区。真假赵老大,雌雄同体、邪淫的王大娘,外表迷人、不乏幽默风趣但为虎作伥的张好儿,噩梦一般的葛先生……还有主角田大小姐,居然一刀捅死了书中唯一流露出真心喜欢她的奇奇,杀了也就杀了,好像很快就忘了这回事(可参考戏雪《古龙全读》,她对田思思的分析不错,还有秦歌大笑表情的把握,比较细致到位)。幸好古龙的雷埋得比较深,通常不会爆炸并给小确幸们留下心理阴影。少年看金庸,中年看古龙,少年看古龙体会没有那么深,古龙的“雷”是为中年人准备的。那么古龙究竟想要做什么?将不看武侠的小确幸们吸引过来看武侠,有什么意义?武侠能带给他们什么?如果为了赚钱,大可不必用漫长、相对来说乏味的对话来代替具体生动的描写。
最近一期的《三联生活周刊》封面故事为“讲述南方”,其中一些关于南方作家的篇章,让我联想到武侠写作面临的相似问题。我们可以说地域的即世界的,但地域的写作并不必然能引起世界或外界的关注,例如海南本地的文学圈子,谁的作品能跨越琼州海峡被广州地区的读者看到,就已是成功的作品,要想北上,进入更主流的文学圈子,对海南作者来说遥远得很。《天涯》杂志主编林森创作了长篇小说《岛》,他想写的故事是“探讨命运与存在的问题,每个人都要直面自己内心深处的孤独与痛苦,而在小岛上,岛与海洋的关系将这种孤独不断放大,甚至大到成为生命中唯一的课题”。其中原因不言而喻。
武侠小说的“专业化”(或类型化)类似现代小说的地域化,吸引一部分人,也会挡住一部分人。武侠小说也有超越专业化的东西,事实上它的读者分布极为广泛,这表明其中有不局限于武侠的内容。但以严肃文学人士的眼光看,这种普遍性的东西并不多,且格调较为低下——可能也就比种马式的意淫好一点而已,其中体现的中国传统文化既不真切也不高明;武侠小说过于虚假、浅薄,缺乏文学的真实性和深刻性。武侠小说的这点比较要命,正统的文学界根本不承认你是文学,充其量只是一种娱乐性较强的读物罢了,你和其他的类型小说没什么不同,甚至还不如侦探、推理等类型小说名正言顺,人家可是“世界性”的。
可想而知,古龙面临的困难和偏见其实远要超过地域作家,后者并不需要挑战并改变人们的固有观念。首先是不写什么,不怎样写,然后是写什么,怎样写。就像提高三级片的艺术性,能否先把衣服穿起来——至少不要动辄裸露,然后再谈表演?这样虽然会失去部分吸引力,但也能赢得那些对审美要求比较高的观众欣赏。古龙看似讨巧的对话就是一种替代方法,一方面减弱武侠小说的类型特征,另一方面更多、更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思想、理念。(有时类型化和现代化不是此消彼长,而是糅合在一起,其中之一起主导和统摄作用。)
当然古龙不会转而去写现代小说,他需要一种有吸引力的表达方式。作家可以选择不同的形式表现他的思想,他的思想内核通常是不变的,问题往往在于有没人看,所以具体的形式也很重要。完全可以用独具个性的语言、塑造有魅力的人物、构思精巧的情节来吸引读者。显然,武侠小说想要写好需要长期的学习、积累才行,古龙已经具备这个能力,在此基础上进行的创造某种意义上要更高级些。豆瓣某网友建议本书成为国家反诈中心指定教材,古龙的用意当然不止于此,古龙要写人性,人性的善恶和复杂(譬如光明一定能战胜黑暗?主角一定代表正义?),又借秦歌之口说出自己“对朋友,对孤独,酒和偶像的看法”,“很深刻,很沧桑”(豆瓣网友语),值得仔细咀嚼。
五
据说男人最感兴趣的就是性与政治,除非他已经不再是一个男人。古龙是一个极为自负的文人,对此自当不例外。然而在当时的台湾,国民党当局出于统治的需要,在文化、思想方面加强了控制,先后发布“戒严令”、修改“出版法”,当局可以随时假借“违禁”的名义而入人于罪,故作家噤若寒蝉,不敢发声(林保淳《台湾查禁武侠小说之“暴雨专案”始末探析》)。1959年底更有“警总”推动成立的专门针对武侠小说的“暴雨项目”,次年2月15日实施,于全省各地同步取缔所谓“共匪武侠小说”,连续三天,许多武侠小说出租店几乎“架上无存书”。
“暴雨项目”实际针对香港金庸、梁羽生等人的作品,虽然台湾武侠作家不在查禁之列,其创作则不能不受到影响。诚如林保淳教授所言:“在‘暴雨’狂扫之下,多数作家因惧文字贾祸,皆避免以历史兴亡为故事背景,转而驰骋想象,翻空进入一个‘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迷离幻境,乃使其创作取向朝着纯虚拟的江湖世界偏枯发展,而自限于武林情仇、夺宝争霸的窠臼之中,乐此不疲。”
“在斧钺森森的环伺之下”(林保淳语),台湾作家之自我审查、阉割可想而知,可谓戴着脚镣跳舞。尽管如此,在武侠小说中运用隐喻等手法加以影射,仍然是可能的,这需要我们稍微花点心思去考察、辨别。我曾在2010年写过几篇古龙小说的评论,其中涉及到这点,在《大人物》中,似乎也有某些迹象。本节的讨论并不局限于政治内容,而是试图探讨古龙与之有关的思想。
先引一段豆瓣网友的点评:“印象中,这是古龙第二次在书中提到‘阶级’议题。一方面,女主角富家女田思思在经历种种尔虞我诈、大起大落之际,醒悟到寻常百姓家的生活比以往自己的奢靡空虚的生活更加充实,更加可贵;一方面,古龙却借秦歌之口默认了所谓芸芸众生不论穷通,只要自己选择脚踏实地地奋斗,起点是一样的。但现实正好与此相反。不过,考虑到时代条件和环境差异,读者也不能苛求20世纪港台小说家对阶级议题有什么严肃深刻的认识。读古龙小说,无非求得一夜良宵里的精神愉悦罢了,《大人物》做得不错。”
在第18章中秦歌装傻充愣,不知道张子房、朱亥是谁;下一章私下向田思思解释,这么做的原因是让别人崇拜他,因为他们做不到“拼命地打架,拼命地赌钱,拼命地喝酒”,这可以对照古龙的吃喝嫖赌(一个人写了近两千万字的小说,而且名作如林,这个人私下里是不是很努力、很拼命?他需不需要学习其他作家的经验,对各种写作技巧了如指掌,才能写出有吸引力的作品?你相信他完全无法自控,每天都在吃喝嫖赌,就像他展现的那样?那时候还没有电脑呢,写作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可想而知,这个人的意志该有多强大、坚韧);第20章秦歌继续解释为何他是一个很受欢迎的英雄,“重要的是,他们知道我对他们没有威胁,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很粗鲁,很冲动,但却不太懂事的莽汉,和他们一点利害关系也没有”,“他们喜欢我,欢迎我,有时就好像戏迷们喜欢一个成名的戏子一样,绝不会和他们本身的利益发生冲突”,将这个理由拓展开去,像古龙这样一个大文人,非但不懂政治,而且对政治“一点都不感兴趣”,对当局来说岂非是件好事?——我们姑且不论在这样一本写给少男少女的作品中大谈阶级是否合适。
此外该网友似乎认为古龙的思想偏向左派的平等,但据第25章田思思与秦歌的对话,情况应该正好相反——考虑到秦歌其实就是古龙本人。不妨抄录这段对话如下:
田思思笑了,道:“想不到做和尚也像做官一样,还要分那么多阶级。”
秦歌道:“人本来就应该有阶级。”
田思思道:“但我却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是同样平等的。否则就不公平。”
秦歌道:“好,我问你,一个人若是又笨又懒,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外,什么事都不做,他会变成个什么样的人?”
田思思道:“要饭的。”
秦歌道:“还有另外一个人,又勤俭,又聪明,又肯上进,他是不是也会做要饭的?”
田思思道:“当然不会。”
秦歌道:“为什么有人做要饭的?有人活得很舒服呢?”
田思思道:“因为有的人笨,有的人聪明,有的人勤快,有的人懒。”
秦歌道:“这样子是不是很公平?”
田思思释然道:“很公平。”
秦歌道:“人,是不是应该有阶级?”
田思思道:“是。”
秦歌道:“每个人站着的地方,本来都是平等的,只看你肯不肯往上爬,你若站在那里乘风凉,看着别人爬得满头大汗,等别人爬上去之后,再说这世界不平等,不公平,那才是真正的不公平。”
他慢慢地接着道:“假如每个人都能明白这道理,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仇恨和痛苦存在。”
田思思凝视着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忽然发现你讲话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显然,田思思最后说的这个人就是杨凡,这表明秦、杨的价值观是一致的,为二人合作之伏笔,另外明面上杨凡就是古龙,也证明此即古龙自己的想法,这个想法当然偏向于右派。就此而言,古龙和梁羽生等倾向左派的作家自是大为不同。
在古龙本书创造的奇奇怪怪的人物中,我首先注意到的是疑似雌雄同体的王大娘,不禁感慨古龙甚是前卫——也可能与他经常出入某些场所有关,肯定会有这样的人。这类被当代西方左派奉为至宝,可以归于LGBT政治正确的“人上人”,在古龙笔下好像都不是啥好鸟。王大娘的事迹包括买卖妇女、逼良为娼、用药物将奇奇这样的人变成猩猩一样的恐怖打手、帮助大反派柳风骨为非作歹,可谓邪恶已极。当然,在古龙的时代,政客们对LGBT群体的推崇尚未露出端倪。选举政治的一个弊端在于,为了选票,政客们(以及他们勾结的资本家、豢养的文人)总是要在人们幸福的生活中投放炸弹,让他们彼此对立、伤害。改变本民族的基因,改变人们的性别,鼓励人们放纵、吸毒、暴力,都成了有利可图的事。
“大男子主义”是古龙的底色,也是其为人所诟病的一点。有豆瓣网友发表短评:“杨凡作为大师化身从出身到人设都完美,所以能治好田大小姐的外貌协会,只是加重了她的‘慕强’终极梦想。”在杨凡的悉心调教下,田大小姐的“慕强”心理究竟是治愈还是加重了?在古龙笔下,究竟有没有新时代的独立女性?杨凡不是真的平凡,而是相貌普通但实力强大(包括心力),古龙的“大男子主义”不合女权者的胃口,但很可能是幸福生活的真谛。男人必须足够强,必须“征服”女人,不然生活会是一地鸡毛……尤其是女权主义兴起之后,如果男人不行,他们的生活将会很悲催。
我一直怀疑,“女权主义”就是政客们的一个阴谋,在人群中制造分裂性的议题,从中获利,为此不惜摧毁家庭,挑起性别战争。只不过现在,女权的风光已经让位给LGBT了。男女本来就是平等、协作和互利的,所谓的“大男子主义”并非男人要高于女人,只是在某些方面男人要强过女人,然后被放大了而已,没有考虑到另外一些方面,女人是要强过男人的。事实上,这些具体的方面也不绝对,和每个人的实际情况有关。当社会把那些旧的习俗革新之后,就不再是问题了。男女之间的关系应该是相互理解、尊重、体贴和包容,相互扶持、成就。所以,田大小姐是否“慕强”还重要吗,或者说田大小姐就没有她很强的地方?(但如果把田大小姐和杨凡的性别对换一下,这个故事就没法看了。)田大小姐在这过程中理解了很多事,包括对男人的理解,就已经成长了很多。
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的对决,则是古龙笔下永恒的主题,而具体如何实现,古龙在他极具启发性和实操性的小说中亦有诸多之思考。在本书中,杨凡作为山流组织的首脑,直入虎穴,打入到对方的内部,最终制造出可以剪灭对手的局势(如果要增加故事的复杂性,七海也可以渗透进山流。另外“山流”之名可能得自山口组,“七海”查了一下,好像日语中有这种说法,即七大洋。台湾受日本文化影响,古龙对这些应该熟悉)。很自然地,就让人联想到古龙的另一部杰作《白玉老虎》,里面大风堂不但有一个叫“西施”的男性间谍,连主角赵无忌都要深入到唐门做卧底,这是何等的大智大勇?这并非古龙的意淫,现实中是成立的,比如台湾国民党威权统治的结束,固然有蒋经国的功劳,其接班人李登辉的作用也不容忽视,观李氏所为,就是一个潜伏在国民党内部的“奸细”。“辉伯”如今已驾鹤西去,有谁知他当年看不看古龙的小说?
六
快结束时不妨再聊聊叶洪生先生。侠友G认为他是武侠评论第一人,他说:“但有意思的是,研究金庸的那帮人,根本不把老叶当回事,是从心里不把他当回事。这倒不单纯是因为他批评过金庸,我想研究金庸的人不至于都这么狭隘,应该有很大一部分人,对老叶的研究根本提不起兴趣。这可以理解,研究金庸的那些人,一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除了金庸他们在乎谁啊。你叶洪生研究司马翎、卧龙生、诸葛青云,这些人本身都啥也不是,你还能在垃圾堆里捡到金条啊。——我是以他们视角说的。所以《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在他们眼中基本也没啥价值。”
我以前对叶先生当然是久仰大名的,但看了他的《论剑》后却有所保留,甚至很怀疑了。这大概因为我是古龙粉丝的缘故,我在群里如是评价:“既没有鉴赏能力,也没有学养可言,可能也就文字功夫还行吧。”
侠友H立刻反驳:“我觉得你说的不对,我读了《论剑》和《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其实《发展史》对古龙的观点已经改变很多了。你仔细读读就会发现,观点鲜明的还是《发展史》,林保淳的《台湾武侠小说史》当资料还不错,观点上比《发展史》差得多。林保淳教授一直偏中庸,中庸好不好?当然好,但也决定了上限不会太高。叶洪生就胜在文风犀利,如果他的文风是陈墨那种,他根本出不了名。《发展史》还是叶的贡献更大。(《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为叶、林合著。)”
叶的犀利让一些人反感,比如金庸、温瑞安小说的爱好者,但他的好处可能也在于此。我意识到自己的偏激,于是修正前面的观点:“其实叶洪生的问题可能在于涉及面太广,不可能在每个作家身上都研究很深;他能研究这么多人是他的长处,别人不好比。所以专门研究某位作家的人超越他一点也不稀奇,如果超不过反倒是问题了。”
H说:“那是,这是显而易见的。那么多古龙研究者,要没几个超过他的,那当真是古龙迷的悲哀。叶洪生《发展史》里很多版本的东西是有谬误的,本来期待他修订的,但感觉不太可能了。”
这时候G说:“老叶如果写本《司马翎评论集》,必然可以传世,可惜了。”
我说:“嗯,会有人写的,不过他的《发展史》已经传世了。”
毋庸置疑,叶先生是成功者,凭借武侠评论和对台湾武侠史的熟稔留名了。当然,对于所谓的“传世”也无需执著,古龙经常在小说中表达这样的观点,只要有过生命的精彩,就足矣。
网友远行客说莎士比亚的学问并不高深,他的同时代人嘲讽他写古罗马、希腊经常犯学术错误,因为他没有严格的大学教育,是“小镇读书人”。叶先生在《论剑》中对金庸的作品颇多指摘,盖与此相类。有种观点认为,对文学虚构作品过度考据不太合适,毕竟不是论文,但从另一方面讲,这些指摘者的存在其实很重要,不然人们会热衷于造神。
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只是说不能因为存在错误就否定其价值。类似电脑程序中的bug,有bug,程序很多时候也能运行,但不能说bug不存在,或不让指出。一般来说对于虚构作品问题不大,而非虚构则不然,尽管读者也能从中获得某种审美体验。当年余秋雨写文化散文,就几乎是神一样的存在,一时间洛阳纸贵,包括性工作者也甚是青睐他的作品。结果被金文明等人批驳得体无完肤,反观那些大学者们碍于面子或其他,不去批评纠错,遂使“谬种流传”。叶先生的批评,对于金庸作品的评析固然有益,其于古龙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么说并非因为叶先生批评金庸“更狠”的缘故。
七
为了点题,我必须要编一段故事,确切地说,是我在梦中和某位朋友之间的一次交流。这个梦的地点是在杭州西湖,时间是冬天晚上,大雪三日已停。我和友人一道乘小舟,带着火炉、酒菜,前往湖心亭赏雪。湖中人、鸟踪迹全无,天、云、山、水混为白茫茫一片,唯能根据导航信号寻找湖心亭所在。舟中炉火正旺,酒酣之际脱去外套,彼此几乎坦诚相见。
友人忽然问我:“听说你想做一个作家?”
我回答道:“嗯。”
友人又问:“那你欣赏的作家中的大人物——或者说伟大作家——是谁?是托尔斯泰,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道:“不是他们,我一向不太喜欢俄国作家。”
友人道:“其他国家呢?比如英国的狄更斯?法国的福楼拜?”
我道:“他们写的东西很好,但还不是我特别欣赏的。”
友人道:“那卡夫卡呢?据说他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和大师……还有马尔克斯,他岂非也是很多作家心目中的大人物?”
我道:“我可能必须得说欣赏他们,否则——你懂的,但现在我并不想提这些人,包括那些特别深沉,冲着诺贝尔文学奖等奖项写作的人。”
友人道:“为什么?”
我举起酒,注视着他,目光深邃如湖水,痴痴道:“因为我已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大人物,在我心里,天下已没有比他更大的大人物。”
友人故意眨了眨眼,又摸了摸胡子,道:“这个人是谁?”
我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一字一句道:“就是你,你这个大头鬼!”
2023年8月5日动笔,8月11日完成,8月12日增加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