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苗炜去看花花世界吧 (original) (raw)
让一个讨厌旅游的人,写一本游记的评论,有点为难。20郎当岁时,我也曾渴望在世界上走走看看。我骑破铜烂铁的自行车,在江浙附近转悠,还唱着《假行僧》,半夜步行横穿上海。那次,我看见一个奇妙的老头,摇着蒲扇,坐着小板凳,在凌晨二点半的路灯杆旁晒月亮。我以为,等一天去了更远的地方,会遭遇更多奇妙。
如今看来,就像生活中的其他事情,奇妙是异数,无聊是常态。我偏爱旅游的无聊,胜过不旅游的无聊了吗?我在大同小异的山水间疲于奔波,在一尊佛一洞门前千篇一律拍照,照片背景里,往往还凑着“××旅行社”字样的小黄帽。一次在溶洞,我听着导游小姐的解说,乖乖举起洞口10块钱买的小手电,抬头寻找所谓张果老棋盘、七仙女下凡,突然觉得,我该到旅游局撰写文案为生,我能编更神奇的故事,它们印在旅游手册上,绝对比小说好看。
事实上,我曾计划写一组游记,完全借鉴二手资料,加上虚构想象,这是一种很好的写作训练。目前能见的多数游记,看起来也确实像写作训练,典故、历史,加上没有意外感的风光描写和照片。或许很美,但就像看《国家地理》杂志和《Discovery》频道,它们帮助我掌握了知识,仅此而已。
幸好,《让我去那花花世界》不是一本“仅此而已”的游记,在拿到书之前,我就坚信这点。我读过苗炜的文章,并被一段话打动。苗炜说:“曾经有一次,我对着一棵枫树拍照,那棵枫树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金黄的色泽,那颜色似乎在不停的变化,一会儿偏向黄色,一会儿又像红色燃烧起来,轻风吹拂,那个树摇曳生姿,但我拍下来的照片都无法捕捉到她的生命。我钻到树底下,希望能拍下这棵树的枝蔓,拍下阳光照射下近乎透明的树叶,到最后又一次对自己拍照片的能力感到绝望。然后为自己开脱,只有画笔和油彩才能画下这棵树。”
一个察觉枫树色泽变化,并渴望将之记录下来的人,是一个懂得如何去看的人。任何景与色,在与我们生命的某个瞬间发生关系时,才具备意义。很多时候,我们仅仅到了,拍照了,买纪念品了。我们以为在看的时候,眼睛其实是闭着的。旅行社应该叫旅游社。旅游是商业、消遣、凑热闹;旅行则是且行且看,且歌且吟,是被阳光中的枫树叶子瞬间震撼。这篇枫树叶子的文章,也收在《花花世界》里了,名叫《好大一棵树,在阿姆斯特丹》。
随赠书签上印着普鲁斯特的话:“真正的发现之旅,不在于找寻新天地,而在于拥有新的眼光。”苗炜拥有一双抒情诗人的眼睛,尽管他本人对此坚决予以否认。有些感触细腻的段落,甚至带着点淡淡惆怅,倒是与他小说的气息一脉相承。
苗炜是资深旅行者,新晋小说家。某种意义上,写小说和旅行同构,都是生活在别处,都是从包围我们、压迫我们的日常生活走出去。这是为什么,在面对琐碎庸常,烦不胜烦时,我会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步行丈量上海的夏夜。在大地上行走,是人类这种灵长类动物的本能。交通工具便捷了我们穿越距离,但这穿越,也因便捷而越来越不值钱。我看着窗外,想着世界的另外一些角落,总是这么替自己的惰性找借口:买张飞机票,要去随时可以去的。
此刻,我捧着《让我去那花花世界》,看到卷首一张照片,摄于加拿大小镇的一个咖啡馆。照片下方,苗炜在说:“我觉得一张好照片,能让你看见世界,而不是看见一张照片。也就是说,摄影者手中的照相机替代了你的眼睛,它代替你到了世界的某个角落,让你戳在那里看见了什么。我也曾戳在一些美丽的地方,用眼睛四处打量,但举起照相机的时候就感到沮丧,因为取景框里看到的实在太少。这时候我说:要是你在这里多好呀。”
取景框略微倾斜,一个蓝衣服、灰眉毛、棒球帽的老头,右手平放着握住玻璃杯,正从倾斜的角度看我,笑得露出牙齿。他的左侧是咖啡馆里的其他人;右侧是桌面上的一张纸币、几枚零钱、一只黑盆子,和另一杯啤酒。再往右,那就该是我,画面中那杯空置的啤酒的主人。
我突然想起一些无拘无束痛饮的时刻。那些时刻,在这个素不相识的异邦老头脸上复活。还等什么呢。我怎能不拍案而起:走,看世界去!
2008-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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