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不为的反叛者 (original) (raw)

Brahms 评论边界的诱惑 3

2024-05-20 21:28:19 已编辑 上海

最早在播客《忽左忽右》里知道这本书,下面一些留言颇有微词,甚至带有一丝恶意。但一位中国年轻女作家写了关于那里一本书,非常难得。

前南斯拉夫地区是我最感兴趣的地区之一,但只看过《黑羊与灰鹰》、《巴尔干两千年》和《血缘与归属》。读完本书,有些不吐不快。

作者阅读经历惊人。她提到了大部分烂熟于胸的书我都没看过,比如汉德克、托宾和约翰卡普兰作品。作者对这些作品稔熟于心,在游记里大量引用,信手拈来,又非常自然,相得益彰。这本书也相当于为我提供了有关该地区的阅读书单。作者非常喜欢韦斯特夫人(我也非常喜欢),对她作品如数家珍。事实上韦斯特夫人的书并好不好读,书里提到了海量的巴尔干地名(绝大部分人其实只知道一些地标性地名)和极为丰富的历史知识,相信没几个巴尔干之外的人听说过。里面有大段与当地人的交谈,如果不了解背景有时候很难共情。但作者显然读了好多遍,能感受到她满满的诚意,用心的准备。当然,更重要的是,对当地的热爱(尤其是贝尔格莱德)。

作者文笔非常好。文风纯正自然,同时又因为有大量西方阅读经历,句式丰富多彩,就像将西方交响乐中的高高飞翔的旋律与五彩斑斓的中文相结合,很多地方读起来有难以言传的韵律感。 但因为有巴尔干地区深不可测的历史加持,通篇又有凛然不可侵犯的厚重底色。

最佩服的是作者的沟通能力。似乎作者懂俄文?与当地居民有大量的交谈,比起普通到此一游有更深的厚度,确实有韦斯特夫人风采。

但正因为本书优点突出,更觉得有必要讲一些个人的看法,这是对本书和作者最大的敬意。

本书自序开篇提到了1999年5月8日数学老师的激动,读的时候就已猜出作者的心态和历史观。巴尔干地区历史极为复杂,每个民族深度纠缠其中,甚至影响到了万里之外的我们。巴尔干是我们的镜子,我们应该从他们身上感受到对历史的敬畏和深刻教训。对一件事的简单判断,恰恰不可取,害人害己。普通人无所谓,但如果是作家,同时又是一个喜欢思考的历史爱好者,那必须对自己的历史、社会学有更高要求。

作者一直对塞尔维亚有更深的共情。她作为80后女生居然看过很多遍《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这其实是我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当电视台重播时,时间已经到了1999年北约轰炸南联盟时期。那时大学刚毕业,重看片子,只是因为对那次轰炸事件的抗议,但对片子本身已无波澜,毕竟90年代已经看了大量国外优秀电影录像。《瓦尔特》这些电影是在国人精神生活极为匮乏的时代的作品,80年代在《参考消息》上读到,即使是那时南斯拉夫也很难理解为啥中国人对这几部电影如此着迷,他们并不认为这是反应南斯拉夫艺术水准的作品。所以我相当好奇作者对《桥》这些电影的入迷。这些似乎更应该是60后,70后早期人的口味。当然,艺术作品喜好是很个人化的。

作者对塞尔维亚的共情,也深刻反映在了对克罗地亚有种莫名的不喜欢,行文里有诸多嘲讽,甚至包括对克罗地亚人的质问。这种情绪,还包括对克罗地亚人追求融入欧盟的不认同,后来也多次提起一些塞尔维亚老人想保持独特的文化(其实就是对欧洲的抗拒)。在作者笔下,欧盟是一个物质的、同一性的代表,和丰富多彩、历史悠久的当地文化,是一种对立。塞尔维亚似乎代表着一种对西方的反叛和独立。

很难一句话描述作者这种想法对错,毕竟我从来没去过前南斯拉夫地区,也20多年未去过西欧。保持自己文化的独立性,抗拒所谓的物质化、同质化,听上去永远不错。但我深深地不同意,将所谓的保持独立文化,作为拒绝融入一个富庶的市场经济,拒绝接受普世价值,拒绝反思自己,拒绝提升自己的借口。这是政客为一己私利的蛊惑人心的宣传,但在灾难深重的前南地区,还是有很多人这么想,恰恰说明这片土壤对得起长出如此恶之花。总是把苦难归结于过去1000年来周围国家对当地的无耻掠夺,总有受害者情节, 总是沉湎于铁托时期昙花一现的美好时光,一直没有认认真真抬头看,没有踏踏实实寻找别人进步的原因,甚至,抗拒学习班上优秀学生,却总是和好强斗勇的霸凌邻居混,还总以“斯拉夫”自豪,这恰恰是不成熟的民族表现。我们无权要求别人,但如果我们自己也没想清楚这个道理,共情抗拒融入,嘲讽追求进步,只能证明我们自己也是不成熟民族。

推荐两个播客。一个是作者与罗新在跳岛播客里的谈话。罗新非常坦荡地说了他对历史的看法,包括对共情的警惕。罗新认为历史学家要做有所不为的反叛者,因为历史学家有责任识别哪些是真正的历史,哪些是别人塑造出来的历史。所以罗新说如果是他写这本书,他会更想写关于这片土地上的历史观在过去是如何被塑造的(他这是在委婉地表达对本书历史观的看法)。前南地区的历史如此复杂,我当年看了那三本书还是稀里糊涂。罗新的想法点醒梦中人。也许没有人能理清楚恩怨情仇,但那片土地上的历史如何被不停塑造、不停改写,是有可能说清楚的。而一旦说清楚这个,也许就能真正理出深重苦难背后的脉络,理清楚个人乃至民族被外人、同时更被自己人操纵的真正原因,而不是轻易去共情。

因为,罗新提到,可以共情一个人,但共情一个群体,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将极其危险。因为这种共情在历史上一直被反复恶意利用。

而且,一个群体、一个民族的历史,恰恰是通过不可靠的记忆塑造出来。推荐另一个播客节目,罗新在“历史学人”播客里的对话“一个国家如何迈向现代社会”。他提到民族概念的模糊性,拿家庭类比。很多人以为家庭至少是统一血缘关系组成,但真实情况也不见得如此。因为传统家谱里只有父系名字,没有母系。也就是说,如果单看家谱,我们会忘记,其实我们有许多祖先,而不是简单的树状结构图上朔到根。从数学来看,20代以上,我们会有百万量级的祖先,家谱里呈现给我们的,只是被选择过的某个祖先(可能因为他最有名)。我们被告知的所谓血缘传承,其实也是百万分之一的血缘,是被刻意选择出来的。所以安德森所说民族是想象中的共同体,道理即在此。所有的民族历史、共同记忆、祖先,也许并不那么坚实可靠,是被选择、被塑造,甚至被改造出来,灌输到我们的记忆里。

这并不是历史虚无主义。我们为自己的历史感到自豪之外,更要清醒地认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民族价值。不是所谓的斯拉夫民族的自豪,不是所谓的东正教、天主教的区别,不仅仅自我陶醉自我缅怀历史荣光,更应该是一些真正对本民族有价值的认知和选择,是追求和平、追求普世价值,还是千年在原地打圈,走不出历史的循环,还为此悲情感伤。

这不成熟,不理性。这是自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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