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朱琺:复原古老南方的诸般奇迹 (original) (raw)

上海文艺出版社 评论安南想象 5

2024-07-03 09:27:18 已编辑 上海

“很可能,你、我,还有现在所有的人,都只是生活在世界的一个副本中。至于那个庞大而精彩的原本,也许还有蛛丝马迹、吉光片羽,但只保存和藏掖在某几个人的分不清是回忆还是想象的角落里……”长年从事越南古代汉文文献的整理研究,朱琺经常会被其中一些奇异的片段吸引,陷入天马行空的想象,这些想象无法被学术体系规纳,只能诉诸虚构。

越南,古称安南、交趾。在朱琺看来,这片充满了密林的南方土地,正是更适合复杂文化、奇异想象滋生的土壤。

2008—2015年前后,朱琺利用残存在中国古典文献史料中的只鳞片爪,以奇崛的想象,拼贴、复原出据说曾存在于古老南方的诸般奇迹及古怪。这批文章在“豆瓣阅读”上以专栏的形式连载,吸引来不少读者关注。之后近十年间,朱琺一直在缓慢地修订这些篇什,试图将多个时间层的文献更自然地锤合在一起,同时增添属于21世纪的小说主人公们的经验,“包括但不限于懊恼、惭愧、缅怀、自嘲、惘然等等”。

最近,这批文章终于结集为《安南想象》出版。多年致力于探索实体书的更多可能性,这次朱琺在每节标题旁都标注了类似越南语的文字与读音,正文中采用双行夹注,正篇后的《重出意象典故母题不完全通检》原本是表格,却类似诗一样有韵律,像是对正文的解构与重组。在他看来,《想象》在2015年时还像一个幼童,如今“象”总算要初长成了。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姜斯佳

想象更多元复杂的南方

读品:您在之前的《安南怪谭》中尽可能使用越南古代文献材料,这次的新作《安南想象》则尽可能援引中国古代文献材料,两本书对照来看,似乎产生了奇妙的呼应和张力。

朱琺:文化交流是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一个领域,比起我们单纯谈影响力,或者就事论事、只研究越南更有意思。一个核心区域的文化可能向外辐射到很广阔的地域,比如历史上中国文化向外辐射,东边的日本、东北方的朝鲜半岛、南边的越南历史上都使用汉字,也读四书五经,他们以前王朝的政治架构基本上也是按中原王朝的范式来进行的。因此,我们会从中越之间的文化交流中发现,一方面,越南很多思想资源、文化资源、历史资源可能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另一方面,在北方的中国人也试图去观察、记录、想象南方。

《安南怪谭》里大多是古代越南人的汉文记载,而古代中国人也会有一些关于今越南所在地区的记载。在写《安南想象》之前,我试图把这些记载都找出来。这件事并不容易,因为我们的传统更重视《史记》《汉书》等经典,那些笔记杂录总体上来说重要性不够,但是它们恰恰很匹配小说这种文体,因为“小说”在中国古代文献和文献学中,一开始就是那些不够重要的只鳞片爪,所以才会带一个“小”字。从材料的层面上,我先做了一番打捞的工作。

读品:二十多年沉浸于安南旧籍,往返于两地之间,您认为越南文学、文化的特色何在?有什么值得推荐或者有意思的文献、作品?

朱琺:越南古称交趾,另一个称呼就是“安南”,来自唐代安南、安西、安北、安东四大都护府的设置。如今的世界文学史、东方文学史、亚洲文学史里写到越南,篇幅不多,往往会首先说到越南人觉得最重要的一部古典名著《金云翘传》,写的是一个叫金重的男子和王翠云、王翠翘两个女子之间复杂的爱情纠葛。这个故事实际上是用越南语重述明清之际的一本同名小说,原版在中国名气不大,作者署名青心才人。越南著名作家阮攸将它改写成独特的“六八体”诗歌。不只越南人,朝鲜人和日本人也都很喜欢这部作品。

由于越南人日常使用的语言不一样,他们的汉文表述腔调会让我们觉得既熟悉又陌生。比如我们说两个人结婚常用“秦晋之好”,但是越南会说“朱陈之好”,后来我才发现这个词来自白居易的《朱陈村》,这首诗很多中国人都未必知道。文化交流中经常会有此类“墙内不香墙外香”的现象。

《聊斋志异》太“老实”

读品:其实从越南的旧称“交趾”也能看出,人们对异域的想象总是荒诞不经、非常跳脱的。

朱琺:文化交流很多时候其实是曲折的,人类对远方总是会怀有某种向往,尤其是在我们安土重迁的传统之下。如果一个人被束缚在某一片土地上,他对其他地方只能通过想象。可能会有一些人带来远处的消息,比如李白写到过“海客谈瀛洲”,以前这样的人很少,走南闯北被视作传奇。

在彼此因为地理因素、气候因素相对隔绝的情况之下,在以前北方黄河流域的朝廷看来,南方是流放地,很多文学名人都被迫在那里画上句号,柳宗元死在柳州,苏轼被流放到岭南遇赦后,北归的路上就去世了,初唐的沈佺期、宋之问被流放到了越南附近,那个时候称之为峰州、驩州。将南方视为畏途的情况下,会有更多想象。

读品:志怪的世界可能会是时世、社会的一个镜像,故事中的人物在现实中或许就是一个失败者。本书每篇篇末总有意味深长之句,是对现实和人性的某种影射和反讽吗?

朱琺:志怪的主语不是怪是人,志怪的记录也是给人看的。中国自古以来的著书传统总是会有教化的层面,文学本身就承担着这样的功能,我们也不能回避。如果你不想把自己的作品单纯视为一次性的消费品,就自然而然应该承担这些责任。

另外,志怪的想象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现实的背离,但在另一方面也是对现实的模仿。在我看来,一个人对现实理解得越多,他的想象力是可以越丰富的。想象的作品与现实之间其实具有更复杂的同构关系,这其中又有一点矛盾:有些人会觉得想象对现实的影射是好的,比如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它确实是广受欢迎的作品,是志怪文学的范本;但是跟蒲松龄差不多同时代的纪晓岚等人,他们或许会觉得蒲松龄的写作方式太“着实”、又太老老实实了,《聊斋志异》都变成某种人性的母本了,书中写人不怎么“人”,妖比人更像人,这其实会让文本丧失某些神秘的因素。像《阅微草堂笔记》,以及那些更古老、更短小的中国古代志怪小说,它们也许反而有更多的可能性。

给读者带来麻烦是作者该做的事

读品:书中正文采用了双行夹注,这种形式原本常见于古典文献,如今用于记下您的各种杂感乃至文字实验。这样处理也有可能让文章更接近论文,打断读者阅读的节奏,您会有这方面的担心吗?

朱琺:这个其实也在作者的预谋当中。我这本小说不太按照传统小说情节的起承转合、塑造丰满的人物形象这些规矩来。我不太想按常理出牌,我甚至强行把它称为小说,希望某一部分读者打开它的时候感到意外。

以往出一本书,大家觉得把一个TXT文本交到出版社就可以了。但我想不断尝试书的新形式,书的形式在不断更新,一百多年前的中国古籍都不是现在这样,现在的书何妨再做进一步变化?事实上书已经不得不变,因为电子书普及,未来的阅读很可能不同以往。但是目前实体书还存在,我想从一个要出版实体书的人、从一个作者的角度来做一些回击和抵抗。这本书里采用的双行小注,部分的考量正在于此,这种形式可能不容易转换成简单的电子书。也是向古典文献致敬——古书就常有这样的排版,当然是竖排——也是对书中文献材料出处的呼应。在修订的过程中当然会遇到很多麻烦,那些双行小注字真的很小,把我的眼睛也给弄坏了,可能也会给读者带来麻烦。但是给人带来麻烦,我觉得也是作者应当做的事情,如果我想彻底不给人带来麻烦,那我就不用写了。

其实大家不看注也没关系,把小字轻盈地跳过去,前后的正文大字大体上还是顺的。如果停留下来发现这个小字读着好像是另外一回事,看完小字以后,把大字忘了,回去看,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我一直想追求的效果。我们现在的阅读越来越像一次性的消费:这本书我从头到尾翻过了,去豆瓣标个已读,然后就可以把书挂在闲鱼或者多抓鱼,让它像一条鱼一样游走了。一个作者如果有野心的话,他会想要把读者留下来。让读者回头看,造成一种非线性的阅读,算是一种留住读者的方式,我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

读品:本书延续了《安南怪谭》的“不勘误表”,在书写时尽可能使用了繁体字和异体字。其中最突出的是将“怪”写作“恠”,右边由“圣”变成“在”,似乎给“怪”降格了?繁体字和异体字中,似乎包含着我们这个民族对世界更多的想象力?

朱琺:在铅字印刷的时代,书印刷了成千上万本以后,发现其中有印错的地方,这个时候如果要化为纸浆,就很耗费成本,排版也很麻烦。所以人们干脆再印一张纸,说某一页这几个字应该是什么字,就是“勘误表”。我试图在自己的书中再现这样的一种“勘误”编辑;因为,从各方面来说,一本书都不太可能完美无瑕,毫无差错。

关于“怪”和“恠”,我的看法倒跟你不太一样,“恠”有可能是“怪”的普泛化。请容许我以一个小说家的本心不负责任地说文解字:这两个字形有着“神圣”跟“存在”的差异,我个人理解,“圣”毫无疑问是个肯定的价值判断,但“怪”却可能是否定的,当然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也会融合在一起,比如说在《西游记》里面,大妖怪孙悟空自称“齐天大圣”,《西游记》其实很戏谑而欢乐的。如果我们承认“恠”是一种“存在”,或许意义更为广大。“恠”其实是“怪”在书写过程中形成的一种变化。也有朋友提到“怪”还有另一个字形,竖心旁加一个“存”。

这个问题涉及关于文字的观念。我们现在从认字到阅读、到著书出版,都有一套规范。毫无疑问汉字规范很好:大家更容易理解,少一点负担。如果知道一个字有三种写法,会有更多累赘。但汉字其实有更多可能性,暂时拋开便利和通行的层面,从譬如审美、想象等另外的角度来说,异体字和生僻字让汉字更加摇曳多姿。我注意到,大概从明代开始,书法家们就很喜欢写奇字,非要写得大家不认识,达到“陌生化”的美学效应。但是就像草书不是率意乱写,那些奇字也不是生造的,一般来自钟鼎文、碑别字等前代既有的异体。

我觉得,在文学的视域中,不必把事情都固化成某个经典的范式之后,其余的就不许存在,像《一千零一夜》中的“一”那样零余地存在才是文艺的魅力。文学用字也是如此。一方面大家当然应当使用规范文字,另一方面我在自己的作品中,试验利用小说这种传奇蹈虚的文体惯有的特权,召唤一些大家不熟知的生僻字,叫醒一些更罕见的字形。每次会有一个这样的“不勘误表”,文责自负,省得把责任推卸给出版社和编辑;而把新奇的形态带到读者眼前,依稀仿佛,回到认字的时光中。

编辑:张垚仟(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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