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想象》:“那个世界原本精彩纷呈得多-” (original) (raw)

吴玫 评论安南想象 5

2024-08-01 17:45:52 已编辑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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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阅读《安南想象:交趾地方的奇迹、异物、幽灵和古怪》的过程中,不知道有多少次不得不停下来,到作者的自序里、到上海文艺出版社微信公众号和网络平台上去确认,这真的是一本小说集吗?

作者朱琺似乎也在制造间离效果。《安南想象》采用了常见于古典文献的双行夹注格式。

那天出门赴约等待未到的朋友时,我随手拿出《安南想象》翻阅,被坐在旁边一张小桌旁喝着咖啡的先生打岔道:“这种书,现在还有人读呀。”我想,他把《安南想象》误会成古典文献类专著了吧?不熟悉,也就不好多做解释。那当口,其实我在嘀咕:只要不被《安南想象》的版式劝退,从进入到首篇《鸬 欢喧》起,就会不由自主地掉入朱琺用他在钩沉越南汉文小说时积累的安南“密符”编织的瑰丽想象中。

时至今日,我们已将“鸬“与”鹚”组合成一个双音节的词语,指称一种被渔民用作捕鱼工具的鸟。但在朱琺的笔下,“鸬“能独立成语,是一种与鸬鹚不是一回事、生活在安南的生物。曾经也被误导过以为世上只有鸬鹚没有鸬的叙述者,第一次出国逗留在安南临时住所里听到窗外的“欢喧”时,想到因语言不通而被当地人婉拒与她们同乐,倍感受挫,只好退缩到自己的专业里翻检起字词句来。偶遇“鸬”字后盯着看,看着看着它居然变成了一个生字。专业素养使然?“我“索性钻进故纸堆爬梳起“鸬”和“鸬鹚”的区别来,渐渐地,鸬完全不同于鸬鹚的生命链,清晰地呈现了出来——可这是一篇小说吗?“鸬”字在汉语中渐失存在感的过程足以证明作者的观点,即“绝大多数曾经存在过的奇异与意外,都遭到有意挖改,被悉数删削……” 可如此条分缕析地推断出结论的写法,属于小说吗?《鸬 欢喧》难道不是一篇稽古小论文了吗?

《墩蝓子 攀联》的行文,类似于《鸬 欢喧》:无论是益虫还是害虫,都不为当下的生活常识所待见,有些虫子只好躲进了故纸堆里,比如,敦禺(两字均加“虫”字偏旁)子。曾经出没于《广韵》、《异物志》、《搜神记》的敦禺(两字均加“虫”字偏旁)子,到底绝迹在何时何地?如果朱琺像追根究底鸬那样将敦禺(两字均加“虫”字偏旁)子的踪影查访得一清二楚,虽距离我关于小说的认知依然遥远,但,有多少稽古小论文的作者能像朱琺写得这般生动有趣的?小说也好,稽古小论文也罢,能给读者带来阅读愉悦的,就是一本好书。

然而,当“青蚨“这个词替代了“敦禺(两字均加“虫”字偏旁)子”后,它就不再是附着在草的茎干上看上去像蚕宝宝或加长版知了的小虫,通过朱琺藉由古籍里有关青蚨的段落拼贴而成的流畅的叙事,一对有模有样的母子开始在我眼前浮游,一出凄迷、无奈又充斥着刺鼻铜臭和血腥的悲剧,上演。

被金钱泯灭了人性的宵小之徒,探得青蚨母子死后会紧紧相拥这一生物奇观后,就将捕捉到的青蚨母子装进瓮里,活埋在向东延展的墙壁的背阴处。三天后,取瓮启封细察,如若瓮中已死的青蚨母子拥抱在了一起,便支解尸体取血,将青蚨母亲的血涂满八十一枚钱,再将青蚨儿子的血涂满另外八十一枚铜钱,为的是让这些钱沾染上青蚨的异能,即被强行分开的青蚨母子一夜之间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又相拥在一起。被涂上了青蚨血的铜钱,子钱被用出去后过不了多久就会飞回到握有母钱的主人手边,反之亦然,于是,主人想要的东西一样样买回来,钱却始终花不出去……

概述总是苍白的,青蚨母子的秘密被窥破、绝招被盗用,盗用者的无良和欺诈,通过“我”的发现、“我”的追溯、“我”的推想,朱琺无中生有却又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了文本里,这难道不是小说吗?最离奇的是,读过朱琺貌似有一说一的描述,再看“青蚨”一词,已不再只是敦禺(两字均加“虫”字偏旁)子,而是被世间百态千般揉搓的众生。

从看《鸬 欢喧》不像小说,到读《敦禺(两字均加“虫”字偏旁)子 攀联》终究还是小说,后者的一条双行夹注“咔哒”一声接通了《安南想象》与小说的关联。《敦禺(两字均加“虫”字偏旁)子 攀联》的第二条双行夹注这样写道:“……在传统年代里,男孩子小时候谁没有劣迹呢?本能中的残忍往往就暴露在虫子面前:有的粘知了,有的捕蝴蝶,有的烫蚂蚁,有的斗蟋蟀,有的捅马蜂窝……”没错,同古典文献中的双行夹注颇有差异。这样的双行夹注读多了,豁然开朗:双行夹注未必是《安南想象》的“副本”?也就是说,双行夹注是小说《安南想象》里与正文并行的一条重要的情节线。

这一念头蓦然闪现后,再一次停顿下来回到首篇《鸬 欢喧》按照顺序重读双行夹注。

“我”是始终逗留在双行夹注里的主要角色——当我们无法接受《安南想象》是一本小说时,会情不自禁地认定,双行夹注里的那个“我”就是作者,于是,对照环衬上因为戴着一副厚如啤酒瓶底眼镜而显得有些古怪的作者像再去旁观“我”在安南的一次次艳遇,“人不可貌相”的感慨,油然而生。觉得《安南想象》确然是一本小说集后,用“人不可貌相”来形容朱琺虚构的“我”,依然非常贴切:在过去二十多年里,为了从安南古籍里抠出汉文文献,能说会道的当代中国青年学者“我”,像候鸟一样奔波于两国之间。从陌生到熟悉,安南不是没给过“我”机会,包括貌似手到擒来的金钱和似是而非的爱情。但是,表里并不如一的“我”执念于安南古书边边角角里中国往事,并着迷于攫取被那些只存在于故纸堆里的奇人、异物、古怪行径所刺激而生发的想象,以呼应写在《鸬 欢喧》开头的那段话:“很可能,你、我,还有现在能够被痛击普查到的所有人,都只是偏安于世界的一个副本中……绝大多数曾经存在过的奇异与意外,都遭有意挖改,被悉数删削,只剩下了乏味、单调,和触手可及触目可见的衰老。与副本相对,那个世界原本精彩纷呈得多……”

也就是说,朱琺在双行夹注里塑造的“我”,化想象为二十九篇以不复存在的交趾地方的奇迹、异物、幽灵和古怪为主角的稽古小论文,两者融合而成的《安南想象》是不是小说,已不打紧。通过“我”关于交趾地方的奇迹、异物、幽灵和古怪的想象,一个已然消失的可能精彩纷呈的世界正本跃然纸上,对读者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本文发表于2024年7月17日《中华读书报》第11版“书评周刊·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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