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已成异物 (original) (raw)
2024-08-20 19:28:35 已编辑 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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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到上海的日子运气不好,正是打狂犬病第三针的好时节,此针自有传说,我在北京、重庆、四川、武汉听到的版本各有不同,有的说五针要打满,有的说三针即可,还有的大谈什么十日观察法(自然还有的要反对它),直至有人说这一切都是骗局,我们要用一种批判的眼光看待这些机构/机器。我是一个折中派,认为至少得打第三针,于是在上海找起诊所,遂发现此地大概是文明程度过高,狗都不带病(事实大概并非如此),最近的站点打车得100块钱。然而恐惧既然可以烹小鲜也就可以驱使我花钱,漫长的旅程中司机无所事事,问起我的工作,料想我的本职不够有趣到能和他攀谈40分钟,便说我是搞新能源的。他却两眼放光,说自己正想换一台电车。我胡诌半天这新能源哪里哪里不方便,他不断点头。忽的谈起20年前他从上海坐大巴去西双版纳玩的经历。他说那时候别说充电桩了,加油站都不多,他们每到其中一个就会下来休息半天,唠嗑打牌,分享食物。过去七天回来七天,中间玩了几天我记不得了,因为他说这西双版纳没什么意思,听人“摆龙门阵”有意思得多。
他可能觉得我和他聊得很投机,说回来也坐他的车,100块不要了。我喜出望外,正想听这《十日谈》的故事框架里有什么血肉。急匆匆打完疫苗,听他讲起,却发现无非什么山城棒棒,x族婚姻,家长里短,山野闲话。一路上我一直想问:“就没有什么灵异事件吗?”或“就没有精彩点的故事吗?”很可惜,司机师傅没能整出新意,就像我真不懂新能源。自那之后,我常常感觉空虚,想写的小说写不好,想做的游戏懒得学,设定甚至都积了一个本子,或许应该学莱姆做《完美的真空》,但他既然写过,我就连这也不想写了。究其根源,或因我总觉得手头这些经验没有多大趣味,全靠形式上的玩耍不仅因袭旧有的二分,还总给我种为公理体系算细枝末节的感觉。换言之,从那次上海边陲之旅后,我就感觉到,如果经验不够独特,那么如何处理它都是徒劳的。但与此同时,时至今日根本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找到称得上独特的经验,如果有,它很快就会被造成5A级景观(毕竟没有也容易被如是造之),跃然于山野和广告牌中,不再需要用文字去打造,诉诸想象再成型于人们的头脑。
有人会说,这纯是旅游业太同质化的缘故,如果我去外国看看,就能获得独特的经验,如果英国、法国和日本这边人去多了,那你也可以去东南亚,去埃及……这种寻他者的旅程如果同时是将他者纳入的过程,那么我看不出它如何融入我的经验,反之我则不知道它有什么真正的新奇之处。需知在中国古代,也是把黄头发的西人当作珍奇异兽豢养的,谓之黄头人(很希望由此西人写一部《西方学》以飨读者)这想法可能太形而上了,我似乎在追求某种体系外部的新颖,又把体系内部一概抹平。应该换一种思路, 不是真要找到这么个东西,比如交趾之人,它不仅没有膝盖,而且它连有没有膝盖都不为人所知(按照刚才的逻辑,没膝盖无非就是变异呗,那不是用来写小说的,是用来做科研的),而是要找到那么一种感觉,比如交趾之人,它让人如此觉得陌生,因为它不仅没有膝盖,而且因为没有膝盖而在摔倒后必须他人相扶才能站立。也就是说问题不是认知到新颖性,而是认知到丰富性和真实性。但这也绝非静态的标准,好似我只要细细描摹槟榔女如何从树疙瘩里蹦出来,人们就会惊呼这妖怪多么有趣。不知多少人看过《竹取物语》还有其他类似的传说,要是结尾不来点变化,那就无非是记述,还达不到诱人,因此对他者本身随不必深究,也得把它当作讨论的背景,才有可能达到效果。
总之,丰富性首先要求他者或类似的东西带来的陌生感,否则人们就会靠反向陌生化来取消这丰富性(就像有些人看书,那一眼就把所有史书看成韦伯的理性化,直到从古希腊理性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年代一直到嘉宝的脑袋都是理性的闪光),真实性则远为复杂。有某种理论,它声称现代小说追求的是在个人的特殊经验中展示普遍性,它体现为在慢慢的人生之流中突然抓住某个瞬间,此瞬间虽则是此一人所做,却包含万人可学的东西。这一切片把握住了普遍的真实,只有此真实才可以流通,才可以获得真实感,故而给人们真实性。这说法可以拉出一个正典谱系,从鲁滨逊流落荒岛直至马孔多旋离人世,恰恰算得上一部殖民史。运气不好,这意味着现代小说史也是在取消他者、总体上降低新颖性的过程。博尔赫斯在条场合中自有其位,算不得怪奇作家。他那些博物学式的引经据典是在给捕捉真实的时刻搭筑框架。这个框架不只是个地点,比如阿威罗伊和他的沙漠,更不是一片想象的空间,比如很多人喜欢的图书馆拓扑图形,相反它是由古老的知识所堆积起来的以主题为核心的氛围,用更别扭地话说,它给人一种认知般的感觉,仿佛给出的文献及其内容都是确定的。接着,其中一条开始蔓生,并终于制造了不可理喻的状况,这状况发生在文献之框架内一片由大量排比句混成的中间区域,这些排比句是如此的无聊以至于人们没有发现其中暗藏玄机,直到这不可理喻刺穿了这些句子,让人们不再崇拜“认知感”而服膺于文献内容中的激情。破坏认知来为激情赋予真实,博尔赫斯的创举盖来源于此,其对拓点则是伍尔夫的《海浪》,认知与激情无分彼此,那么真实在哪里,有趣的是,这正要求你对意识流有所认知才能发觉。
这是我编的稗官野史,这个词如果有点重,那就是正史的拟象。我本也不欲在这种论说文里窃取到天上悬着的影象,这印象按越南的传说,恐怕是一名为阿Q的人将群鸟塞入象腹中才任其飞起来的。然而这阿Q正靠这把戏让皇帝做到了象气球上,后者飞于东海,鸟终于啄破肚皮,哗啦啦散入夕阳里。也就是说,我们总得往这象里填充些我们知其效力的东西,才能让象飞起来好似和我们无关。而我用历史的谱系拴住了博尔赫斯的想象,却不能阻止理论的谱系渗入想象之中。说前者思维发散,前提是它能在不利用形式内容二分的情况下隔绝出固定的作为背景的知识和松动的构造故事且要被动摇的知识。在如今,这种非反思性已几不可能,就算是做古文献学的也得读黑格尔乃至索绪尔(我看大部分人是有点不乐意,据说后者贬低说文解字)。更别提还有我这样的,成天思索怎么去套牢一组经验,去哪里套牢它们。等到真从故纸堆或塞外身里挖取了点东西,也不免占着理论的涂记。更有些人,离我们时代很近,但我们的记忆很难留住他们,因为他们制作出的,能进入历史的艺术恰恰是那些和日用品没什么区别的物件,除了其上或有些许唯灵魂可以嗅到的反思之乐。有更乐于反思的人看到这情况,黑格尔的灵魂便上脑来,领着他高呼艺术已死。
死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古来妖怪传说中常有不死的、死不了的、死了转生的、死了又活的,所以死其实是为了剧情发展需要才出现的设定。作为转折点,它告诉我们,哲学侵入艺术,艺术便丧失了线性发展的可能,由此进入更独特的趋势,至少是人人皆爱的衔尾蛇。更具体地说,它一方面让走博尔赫斯路线的作家(当然只学风格和想象属于是外人了)没法内外两分这牢固的和脆弱的知识(内外是如此的重要,无论是就如何在自然中活还是如何在社群中活还是在二者中活),另一方面让批评家非常难堪。我读博尔赫斯系作家时常常感到痛苦,因为我一不知道这些从帕拉塞尔苏斯一直到神智学,从诺瓦利斯的电气石一直到以太风的传说到底是真是假(要是再来点中国古典文献,要是再来点域外汉籍,简直是他者2),二看着他们也已经用了什么德勒兹什么拉图尔我却只拿着福柯摆,深觉我这反思式的视角其实泯然众人,一个织着卡尔维诺、《银河系搭车客旅游指南》和昆仑奴的大学老师难道还不知道地方性知识(我真怕这词直接出现在要批评的文本里)和本体论转向?
批评的瘫痪近乎必然,文本已经吸收了从感觉到理论的一切,它只需要自己去实践,我们则勾勒其轮廓即可。这种绥靖派观点非常有效,因为说点冰箱制冷的怪谈,即我其实根本没有从文献中制造丰富与真实的能力,我也想不到有人会锱铢必较地像段玉裁(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谁,这是刚上网搜的)那样连说文解字都还要说解一番,只是为了构筑一篇趣味横生的想象派小说。如前所述,想象伪装成知识从文献的勾栏中涌出,这是博尔赫斯系的套路,但是将文献细细捆扎成陈述,然后再任其自发形成一个形象,吸收多少燕雀,这种自缚手脚的行为是我做不到的。我是个体验派,我觉得真实得来源于人们都已经认同其为有真实感的经验,而不是用想象来一笔一划勾勒出真实(少时我曾写8部故事新编,当时特别得意,觉得自己把塞勒姆女巫、某游戏和堂吉诃德缝了个遍,甚是快意,连克苏鲁的古神都参与了进来,今天读来虽不至于太过羞耻,可看到为了真实效应对黑森林进行的细节描写,顿感刻意与尴尬)。我的怀疑一路延伸至用古老知识来框住想象的行为,不如说,那些想用古典文献学榨取真实感的方法被用得越烈,我越担心它无法安稳结束,容易转向新世纪诗典中的某些笑话诗或干脆就成了笑话。好一点则是口语诗,轻轻摆荡一笔收尾,无功无过。真把意象打开了花又不让它肆意横穿的功夫和考古在我这里则基本上就是负相关的。因此虽然我知道古籍中自有比远方更他者的他者,比不可见更反实在论的非物,我却提不起精神去研习博尔赫斯的思路。这让我最终流落个批评家的位置,虽然王尔德说批评家也是艺术家,但王尔德在威斯敏斯特和文学批评史上都只能占一小格花窗,故自能兀自难受,如今又给我卸了理论的武功,贴切的说,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了。
但一想到丹托毕竟还是由黑格尔托着搞出了自己的一抹颜色,我便觉得网总是开了一面好让我再走几步到未来更难逃离的陷阱去。当博尔赫斯靠认知的自败凸显内容的激情,理论却又映入内容时,它便总归会导致内容本身的缩减。叙事毕竟不是描述,间接引语多了人们便不会认为有某个主角从文本开头游荡到结尾附近,而干脆认为这篇章只是个笔记,介绍些奇闻轶事。做博物学家没什么不好,只是它求的新是彻底的特殊,便无所谓真实与丰富。我在那100块钱的车程里或许想听这个,但我不觉得小说家要写的也是这个。当他们看到四方的宣传机器朝自己压近,手中的书卷就开启了另一个未曾料到的甚至不可逆的维度。只是当它压缩至当下这个点,也就没法展开成一系列事件作为节点的救援之藤。读涩泽龙彦时我就常有此感(我觉得有时候它还不如生物学科普),想着他们窝在书桌前不时将书拉近去看批注,不时将书放回桌面好让灯光照过来的模样,我便觉得心酸。
然而最近,我偶然觅得一部佳作。我那时正在四川眉山探亲,住的房间黑灯瞎火,理论书一个字看不进去,头昏脑涨以至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看理论书。晚上出去散步,想起我每次回来总要去三苏祠旁边开的一家当当书店。此书店长期无人观览,这在三苏故里或许有些讽刺,津管有此书店已是大幸。我想着尽绵薄之力,每次来都要购置一本书,大多数是在店铺深处一圈黑着灯的哲学区搞本道德哲学或者科学史,但这次真不想看了,便在门口逡巡半晌,看到本写越南怪奇的书籍,但全书完全不给人异乡之感,想是安南长期以来都没有迸发出民族意识,作者于材料于身份都没有理由强调他者性。但毕竟是志怪,陌生感便只能来自于文献,然则它与博尔赫斯本尊不仅在氛围上差异甚大,更近乎说书,且根本不致力于任何虚构成分(虽然我怀疑其中有大量附会,但看出来的不便点破,看不出来的点破不了)。一般来说这种书我都看得很快,基本过目而忘(其实现在开头的都忘干净矣),但这次直直看了得有十天。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作者的注释用的是古法,写在正文两字中间,如蝇足般基本看不清楚,我在昏天黑地的房间里打着手机手电筒眯着眼看,一天也只能看三篇。读到后来,甚至读出些古籍学者仰首低头的感觉来。可这字里行间不仅有考据和牵连,还暗藏着大量作者的个人经历,尽是作者和女孩子们的交友经历,实在轻浮。但渐渐的,我看这主观视角占据了越来越多的注释,直到它不仅飞到了题记,飞入了正文,还直接让其中一人作了一篇。她们是真是假,是作者炫耀/珍视自己在安南的经历,还是有一番记忆的混淆,我已经分不清了,就像我分不清其中所有的典故是真是假一样。直到倒数第二篇,作者一段生活趣味的勾勒突然如刺般击中我,我才发现这特殊的经验已经越过批注滑入古籍的编排中,亦如卡尔维诺和语音中心主义那样。经验终于靠这种方式挤入了过去和思辨,这应当被理解为现代小说死后的又一次变身,至于之后怎样,博物志自然不可能记将来的故事。
读完最后一部,我实在手痒痒,非常想亲自填塞一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拟象,结果母亲喊了吃午饭。我快速地夹着肉,她则说起昨晚在外面吃的饭菜:“我们那时候毛血旺放的可是午餐肉,如今都成火腿肠了。”此句甚佳,我一时觉得考这现要比古有意思些,激情瞬间消散,下午又成了坐着读什么柏格森的形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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