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普鲁斯特认识“我” 207 人生的分叉与埋伏(第二卷，第189-194页) (original) (raw)

麒麟 评论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 5

2025-01-22 21:15:18 已编辑 北京

七 人生的分叉与埋伏(第二卷，第189-194页)

人生轨迹中有一些节点，像平地起高山一样显著，我们可以清楚预判命运会在这些节点上发展出分道扬镳的结局，比如考上大学或者辍学打工，跟这个人或那个人结婚，入职从政或辞职经商，这些事件相对于人生而言所导向的后果很清楚，我们也会有主动的行动——努力达成某事，或者努力阻止某事等。

但是，真正引导人生轨迹的，还不是这些横空出世般显眼的事件，而是一些我们完全意想不到的小细节，就像行远自迩、登高自卑所迈出的那一步，那小事件发生的一刻，平常得就像耳旁风、眼前尘，我们完全意识不到它对整个人生将会产生的决定性作用，只有多年以后蓦然回首，才发觉这些事件简直就像摇摇欲坠的天平一端添加的一粒尘埃，四两拨千斤地改变了人生的走向。

“我”和吉尔贝特分手后，痛苦纠结，一会儿要克制自己不去见吉尔贝特，一会儿又忍不住想马上见她，因此一丁点儿能够激起我心头希望的机会我都不会放弃。有一天，斯万夫人跟我说，吉尔贝特要是能见到我，一定会很高兴。我一下子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以为幸福可期。我决定抛开一切往事，跟吉尔贝特重归于好；我要重新以恋人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给她奉上世上最美的鲜花。

为了买鲜花，我需要有钱；为了弄到钱，我要卖掉莱奥妮姑妈遗赠给我的中国花瓶。这样，再去见吉尔贝特之前，我先绕道香榭丽舍大街，把花瓶卖了1万法郎。有了这1万法郎，我就可以好好地向吉尔贝特献殷勤。

怀揣挽回爱情的希望和喜悦，我向吉尔贝特家进发，却在香榭丽舍大街的暮色中依稀瞥见吉尔贝特跟一位年轻人散步的身影。到达她家以后才知道，吉尔贝特确实刚刚和女友出门散步去了。

唉！如果我不去古玩店卖花瓶而直接来吉尔贝特家，我也许就会在她出门前遇见她，我的马车也不会走另一条道路，我也不会看见吉尔贝特和那个年轻人散步交谈的身影。去古玩店换得金钱，本来有希望让我们的爱情死灰复燃，但恰恰因为去了古玩店，我错过了跟吉尔贝特的相见；不但错过了见面，我还看见她跟另一位年轻人的亲密举止。

“就这样，同一件事——去古玩店换钱，派生出了两个截然对立的枝桠，它生成的痛苦——爱情无法挽回且知道吉尔贝特另有所爱，完全抵消了它原先形成的欢乐——以金钱送礼物赢得吉尔贝特的好感，并重归于好”，在此后的命运中，吉尔贝特和年轻人散步的身影成为激发我心头对吉尔贝特厌恶之情的导火索，促成了我对吉尔贝特的彻底分离。

谁能够料到，一颗满怀着欣喜、满怀着挽回爱情的小小种子，却结出了摧毁爱情的果。老年后，我与希尔贝特重逢，回忆并对质这个细节，我已经不想问那天和吉尔贝特一起沿着香榭丽舍大街走的小伙子是谁了，但我却想：“那天，如果我没有看到这两个身影在黄昏中肩并肩地朝前走，我也许可以和她重归于好，那天可能会改变我的整个生活。”（合译本，第7卷，第4页）

这样的命运分叉，还发生在我初识吉尔贝特时。

我爱上吉尔贝特，却苦于找不到进入她生活的门路。我每天默念吉尔贝特的名字，在老女仆陪伴下专门去吉尔贝特出现的地方游荡，甚至想请大使先生帮忙向吉尔贝特的父母美言几句，但这些通通没有用。我失魂落魄地生了病，谁知却意外收到了吉尔贝特的邀请信。“生活中有许多光怪陆离的现象，但凡事关爱情，你最好别指望弄明白，因为这些事既不可抗拒，又出人意料，简直像是有魔法在操纵，不受任何理性法则支配。”（第二卷，第70页）我本以为生病在家就丧失了几次去见吉尔贝特的机会，没想到却沾了生病的光，也许是母亲特意安排请吉尔贝特给病中的我写信，也许却是为我看病医生戈达尔教授无意中在斯万夫人面前说了我的好话，替我打开了通向心上人的通道。普鲁斯特总结说：“思维、推理和心灵无望改变的事情，束手无策的难题，生活居然就在我们不知不觉之中轻而易举地改变了，解决了”，（第二卷，第77页）你不知道生活在哪一处埋下了伏笔，那延长线蜿蜒曲折地展开，最后竟抵达了胜利的顶峰。

然而，生活的埋伏是无自性的，它导向何种结局，并没有道理和规律可言。我因对吉尔贝特的失恋而痛苦万分，除了吉尔贝特，我拒绝所有想要接待我的人，却不知道自己无意中错过了一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未来的恋人，真正唯一有步入婚姻打算的爱人阿尔贝蒂娜。父亲要我陪同他去参加一个晚宴，出席晚宴的还有蓬当夫妇和他们的侄女阿尔贝蒂娜。处在因吉尔贝特失恋之苦中的我根本就想不到阿尔贝蒂娜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为了今天正爱着而有一天会对她无所谓的女人，倨傲地拒绝去见一个我们此刻没放在心上而明天却会爱上的女人”（第二卷，第193页），如果我那时同意参加晚宴，我就会见到阿尔贝蒂娜，我可能就会爱上她，从而尽快结束因吉尔贝特的失恋之苦；当然，在那个时候，我也许不会爱上阿尔贝蒂娜，因为她当时还是个刚刚长大的小孩，说不定我后来跟阿尔贝蒂娜的恋情也会因为这次见面而改变了方向。

影响我们生活的事件并不像双方缔结合约或停战协议那样隆重盛大，而是像这种赌气拒绝社交、拒绝赴宴一样发生得毫不起眼，但命运的车轮却因为这么一个小颠簸就微微改变了方向，直至演变成分道扬镳的结局。

我和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也是如此。我的爱情并不固定专一，似乎随时可以赋予某个人。我在巴尔贝克大酒店渴慕出身古老家族的冷漠不可接近的德·斯泰马里亚小姐，在巴尔贝克海滩的一群少女中爱上了活泼可亲的阿尔贝蒂娜。但是，回到巴黎后，我决定约会结婚又离婚的德·斯泰马里亚夫人，而阿尔贝蒂娜也出人意料地来访，并表示愿意随时和我见面。但此时的我已不再爱恋阿尔贝蒂娜，是否和她约会“取决于我是否能见到德·斯泰马里亚夫人”。这时的我，一心只想与德·斯泰马里亚夫人进餐求欢，便对阿尔贝蒂娜满不在乎，不仅支使她与我一起提前去布洛涅林园岛上餐厅点餐，为与德·斯泰马里亚夫人的约会作准备，而且预留后手，万一和德·斯泰马里亚夫人求欢不成，就约阿尔贝蒂娜后半夜相会，以便满足身体的淫乐，因为“我知道此时的阿尔贝蒂娜会很轻易地为我作出牺牲”。我对阿尔贝蒂娜轻忽玩弄若此。

然而，德·斯泰马里亚夫人爽约了。这便只剩了一个阿尔贝蒂娜。

于是，我转头去爱阿尔贝蒂娜，真正像一转头那么偶然而轻率。

所以，尽管我后来与阿尔贝蒂娜生生死死，一度非娶她不可，但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更像是涨潮过后偶然搁浅在海滩上的小虾小蟹，是命运随机的产物。

这种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偶然在文学作品和现实生活中比比皆是：茜茜公主随母亲参加姐姐的相亲，不料自己成了皇帝的意中人，就此历经一代皇后的亦贵亦苦的命运；荆轲手持匕首追刺秦王，而殿上群臣按律不能携带兵刃，无法施救，眼看刺杀成功在即，谁知小小侍医夏无且手中药袋还有点儿分量，砸了荆轲那么一下子，为秦王赢得了拔剑的机会，两千多年中国史就此改写。如同这些名人大事，我们普通人生命中也充满了类似毫不起眼却功力强大的关捩子：堵车这事就跟路中间的隔离带一样正常，有人因一次堵车失去一个就业机会，有人却因此避免了一次坠机；体检本是稀松平常事，怀着同情和仗义陪好友去体检，有人顺手查出了自己的早期恶疾，有人却就手相遇了接待的医护；有人点了一下鼠标，就只是无数次上网中的一次，有人就此开启了一种新生……

——人生的分叉处细小又不起眼，等你发觉时，已经岔开远远远几许了；命运的埋伏如雪覆大地，等你陷入其中时，早已不知它是可怖的魔府，还是神奇的仙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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