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原来,还是书 (original) (raw)
这本书的开篇是这样的:
我都知道了;这一切谎言与妄想,卑鄙与怯懦。它们就像颜料和素材,正好可以涂抹出一整座城市,以及其中无数的场景和遭遇。你所见到的,只不过是自己的想象;你以为是自己的,只不过是种偶然。握得越紧越是徒然。此之谓我执。
让偶一下子联想到了《荒人手记》的开篇:“在我之上,从黑暗到光亮,人欲纵横,色相驰骋。在我之下,除了深渊,还是深渊。……我想我是,当我以前恐惧一次次飞蛾扑火的情欲袭卷来时,以及情欲过後如死亡般的孤独,我害怕极了面对那种孤独。而现在,我只不过是能够跟孤独共处。安详的与孤独同生同灭,平视著死亡的脸孔,我便不再恐惧。”不知道读过的童鞋有没同感。
《我执》的内容几乎可以明确地分作两部分,前一半以评论带叙事,几乎没有什么叙事,后一半以叙事带评论,几乎也就没有什么评论。听道长谈起这些文章的背景,大约道长在刚刚领下这个“情感”专栏任务的时候,一下子还不知道如何进入,写了近俩月之后,也便慢慢从书本电影写进了回忆与生活,身边亲人、情人、友人一一登场,情节或虚或实,情感真纯丰满。即便是生活中没有大变故,精神上定然也是经历过再洗礼,冲破重重困境而再出发,焕然一个死而后生的“新我”。《我执》已成书,不知是不是代表已放下。
然而,抛开宣传上对于梁文道“隐秘情感”的放大,《我执》里依旧是那个爱读书爱到发狂的梁文道,他是书的信徒,对文字的感情忠贞不二,即便到头来明白,写字终究只是自欺欺人的壮举,他还是马不停蹄地读,马不停蹄地写,文道曾在一封信说:“我猜,以我的体验;西西弗斯在推石头的时候应该从来不想终点的问题,更不会在脑子里念及终极意义的事,他只是一步步走好当下的路;否则,他是推不下去的。”《我执》里他也写道:“经过那么长的时间,我们的罗马始终没有建成,我和谁的罗马都没有建成。这个城市残破,这个城市老旧,因此吊诡地显现出一副永远未完成的状态。”其实,不管生命中有没有另一个人同他一起在修建罗马,他都日复一如不眠不休地在堆石砌墙,城建不建成无所谓,未完成才是永恒的状态。
记得大学时读《荒人手记》时,印象深刻的,也是天文小姐谈书谈电影,所以,还是来看梁文道写书吧,比起某个个人来说,书才他至爱——“我一直以为在自己与自己所追求的智慧之间,不可有任何干扰,更不得玷污;以至于偶尔受人称赞“有学识”的时候,也会因感到不洁而苦恼。长此以往,遂诡异地养成了一种知识上的禁欲态度,总是想象有那么一天,我应孤身独处,把剩下的岁月全部用在一部典籍的校注之上。仿佛爱一个人,却要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欲。对于知识与智能,吾人也不应滥情,随意张口就说:‘我爱智慧’;反该默默地谦卑地爱他,自己构想那最终的完美结局。”
下面每本书下的文字,都是直接从梁文道的文中摘出来的:
罗兰•巴特《恋人絮语》
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在《恋人絮语》里有一个关于情欲的敏锐观察:“许多歌谣与旋律描述的都是情人的不在。”它们总是不厌其烦地述说情人远去的失落,因离别而起的愁绪,与孤寂守候的难熬。为什么?因为这是一个时常出现的状况,情人总有暂别或者消失的时候?还是情人按其本质就是一种长久不在,永远隐身的对象?
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当你到达这座城市时,它的主人早已不在,所以它和你曾熟知的但又失去的言词一样难解。在这座几乎所有城门都只余地名,一切城墙全都拆得片瓦不剩的城池里,你对着天上的空气想嗅出一丝主人的气息,经过一些陌生的街道猜测他曾经住过的寓所位置,甚至回到空港默想当年他进城时的辉煌。午夜钟响之后,你才发觉自己像只失去辨别方向能力的动物,徒然地流窜在不知名的荒原之上。此时,巨大的空洞使你张口,但喊不出声音,更没人听见。
奥维德《爱经》
那正是古典修辞学发展的鼎盛阶段,各家名师除了传授演讲申辩的策略以赢得公民和法庭的信任之外,也指导青年怎样使用经过精心计算的文字和语言去打动意中人,甚至进而在厌弃他们的时候成功脱身……当恋人陷入深深的怀疑,再精妙合理的文字在他眼中也会变得破绽重重。可是反过来想,难道一些因为太过激情而显得笨拙的表达,就不可能是诡计铺排的伪装吗?正所谓“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疑惧一旦浮现,任何文字都即刻悬搁失效。
读德里达
法国大哲学家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在他人生的最后两年,不断沉思着“宽恕是否可能”这个问题。他敏锐地观察到在亚伯拉罕传统(也就是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共同思想源流)里面,有两组相互矛盾的观念:其一是有条件的宽恕,其二是无条件的宽恕……看起来宽恕是一种遗忘,当我说“我原谅”(I forgive)你时,我也应该同时忘却(forget)了你的过去。然而“过去”真的过得去吗?
读康拉德
读康拉德,读他的传记,最令人惊异的是这位伟大的海洋作家,了不起的海员(或者,我们应该尊重他的意愿,把次序掉转成“了不起的海员和伟大的海洋作家”),在结束了航海生涯之后,竟然一直居住在内陆,既没有海风吹拂,也看不见半点海岸。唯一还能暗示他前半生的,是墙上挂的一小幅版画,画里有艘漂亮的三桅帆船。即便如此,当纪德满怀好奇心地来看这位经历不凡的古怪同行时,康拉德还是对他说:“别盯着它,我们来谈谈书吧。”
托马斯•曼《魂断威尼斯》
托马斯•曼在《魂断威尼斯》中不无附会地引述了苏格拉底教训斐德若的话:“求爱的人比被爱的人更加神圣,因为神在求爱的人那一边,而非在被爱者那头。”然后他自己再评论道:“这也许是至今最有情味,也最可笑的念头,七情六欲的一切诡计和狡诈和它们最隐秘的乐趣皆由此诞生。”……神为什么会站在求爱者那一方呢?曾经有人认为,那是因为单恋不会伤害人。这种说法预设了爱情与伤害的共生关系,有爱必有伤,世界上没有不受苦不捱疼的恋爱。
读亨利•詹姆斯
很难有第二个男作家能像他这般,无微不至地同情笔下的女性,刻画他们的无奈和伤痛如自己亲历……对于那些爱他的女人,他并非完全无动于衷,但是他压抑,不愿面对。因为他更爱孤独。愈是压抑,亨利•詹姆斯的文字就愈精纯。与他心目中的同代对手王尔德极为不同,王尔德不论在为人和书写上都是一派飞扬,詹姆斯却晦涩幽微,婉转细腻。如果相信看书知人,读者一定以为这个作者充满同情心,宽容博厚。其实他是的,只是这一切都留在小说里。
巴舍拉《空间诗学》
巴舍拉又说:“家屋是记忆的住处。”这当然不是他原创的说法,而是一段历史的总结。欧洲人很早就发明了一套围绕着屋子的记忆术,学者把自己的见闻与学识分门别类地放进想象小屋里不同的房间。……记忆术的穴门在房子的屋角。一间屋子的角落,一半封闭一半开放,它是最原始的蔽荫,有一定的安全感,但又不够完整,什么也藏不住。所以我们没有办法将任何知识封存在此,放在这里的记忆必将流失,弥散向整间房子的通道,仿佛扬尘。
段义孚《逃逸》
说的虽是逃逸,开头却由家屋说起:“家屋是一个将人附着于无数行为与思考习惯的地方。它变得如此亲密地编织进每日的存活之中,使得它看起来就像一个人存在的本质与根源。离开家屋,哪怕只是自愿而且暂时的,也能感到像是逃逸出走,暂居于一个幻想的世界。”逃逸,难道终究只是暂时的幻觉吗?……我用接下来的二十多年逃逸,以为可以建起一个幻想的世界,和自己。他的日子可以数算的时候,我才理解逃逸终究是幻想,这个世界没有外面。
多明格兹《纸房子》
这是本小到你用一小时就看得完的小说,但又大到你必须再三重读镇日思量。爱书人一定喜欢这本谈书的书,何况有彼德•席斯(Peter Sis)的插画,捷克最魔幻的插画家配上了南美魔幻写实的传人,结果是个书之迷宫的入口……卡洛斯•布劳尔的唯一兴趣就是读书与藏书,他爱他的书,他的书应该也爱他。总共两万册的珍藏与他朝夕相处,世界尽在其目光可及之处。然后有一天,事情发生了,他就把所有的书都运到遥远的海边小渔村,利用它们为自己砌了一座简陋的房子。
格罗斯曼《生活与命运》
有人说,如果《战争与和平》是帝俄时代的百科全书,那么《生活与命运》就是苏联时期的《战争与和平》了。和更受外界注意的索尔仁尼琴不同,格罗斯曼没有那么强烈的道德批判,他只是很细微很专注地去写极权体制底下每一种人每一个行当的处境与无奈,从政坛高官到贩夫走卒,他画出了整个社会的全景。因此,在苏联瓦解之后,格罗斯曼没有陪着殉葬,不像索尔仁尼琴那样,成了一个失去对手的挑战者。
读纳兰性德
“被酒莫惊春睡重,睹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容若是贵族公子,才活了三十一年,对于人生变故的体悟却是同龄人很难领会的。所以当年虽然觉得这首词好,其实我并没读懂。我们也有过短暂且寻常的时候。尽管未必能够对赌书中典故的出处,也不至于笑闹得杯覆茶洒,但是我们曾经讨论自己喜欢的作家,曾经用同一只杯子喝酒。事后回想,这岂不都是寻常风景?“当时只道是寻常”这句话本身就把平常变成了异常,所有我们以为会成习惯的平凡人事皆是无常偶然的诡局。只有事后追忆,才明白那寻常是何等的殊异可贵。赐给我们寻常体验的人,是不可恨的。
宇文所安《追忆》
我看不到现实,看不见世界,我只是专心地复现昔日光景。我写的不是开门可见的西湖,而是回忆里的杭州。这么一来,我就和那曾经伤害我的真实保持了一段安全的距离,将它们精心构作成文字的艺术。“诗的祀礼把世界中特殊的东西还原为象征和复现的样式,凭借它,我们能够感受到在回忆中认识到的失落的意义。这种艺术把现实和突如其来的痛苦关在门外,然后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把这种痛苦涂绘在门上。”
帕慕克《伊斯坦布尔》
帕慕克大概没想到,在我们读者眼中伊斯坦布尔可以是一个隐喻,它的“忧伤”是一种观看世界的方法,也是一种存活的态度。在此种态度的阴影笼罩底下,世界无处不废墟。……然而我的这座城市不是伊斯坦布尔,它的灵魂里没有忧伤,在这广阔而几乎无垢的蔚蓝海水之中,我只能钓到自己的孤独。
圣奥古斯丁《忏悔录》
离开沉默岛屿的时候,我一边翻阅拉丁文和英文对照的《忏悔录》,一边想起往昔种种,例如还在剧场的那段日子。……“万事万物无非一场演出,你们都是宇宙之弦的颤动,每一粒音符都是为了赞颂它而存在。”
读尚•高克多(让•科克托)
再一次,高克多呼应了拉丁语系里人所共知的一个传统,那就是爱与死的矛盾同源。“Amor”(爱)这个字本身就包含了“mors”(死亡),这个字源上的关系岂是偶然?我们常常期望并且迷信,爱可以克服死亡超越生命的界限。却罔顾现实的情况是爱情注定要消亡,因为爱情是凡人之事,而凡人都是血肉之躯(mortal),必有一死。……你求,但是永不许你。
夏丏尊《弘一法师之出家》
弘一法师乃一代律学宗师,面相有若深山古木,然其性格又是何等地温文自在,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在他看来几乎没一件是不好的。观其墨宝,不卑不亢,和蔼可亲,淡而有味。究其实,原来却是一头狮子。
……
p.s.同意老六的建议,勿在读书前读序,虽然序放在最前面,那个序,比起这本书,那篇序的文字有点过于浓重了,缺乏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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