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春秋不成歌》:常识与识见 (original) (raw)

“读《左传》,翻过三百年历史,二千多人物,礼乐与血泊中看见的,是失败者的春秋。”刘勃对时下流行的将历史讲成阴谋与算计的做法敬而远之,不愿兜售成功学,以致于将自己解读春秋的文字命名为《失败者的春秋》——不过,出版商出于种种考虑,后来将其更名为《读罢春秋不成歌》。
刘勃读春秋,以《左传》为主,兼及其他历代相关史学著作,勾勒春秋时期的风物变迁,解析其中的失败者,并揣测史家的心态,颇可玩味。提及宋襄公因看重旧传统讲求军礼,因此惨败于楚军,刘勃说:“如果仗打赢了,《左传》里的君子就会盛赞这些表现,乃至推许这是获胜的原因。——道德君子其实也很势利眼。”拨开秦穆公仁义的面纱,梳理晋惠公非庸君的本质,刘勃说:“秦穆公频频插手晋国内政,表面上是学雷锋做好事,其实他念兹在兹的,就是这块土地。晋惠公则深知,这块土地绝不能放弃。一旦真放弃,那春秋时的晋国,就成了五代时候的后晋了。写历史的人,也一定会议论说:‘晋惠公拘泥于匹夫的小信用,而忘掉了国家的大义。’反正对失败者,大家是总找得出很多批评的理由的。”
《读罢春秋不成歌》是以讲稿为底子整理而成,行文间不乏当下词汇,不过恰如其分,不时令读者会心一笑。且录两句:
“严格说来,中国古代的婚姻制度大多数时候不应该叫‘一夫多妻制’,而该叫‘一夫一妻多妾制’。因为妻不是随便娶的,讲究门当户对。她背后是她的家族,得罪了妻,也就失去了妻的家族的支持。如此看来,你和小妾之间的事,才是私人空间的事;至于娶老婆的学问,那属于公共关系学。”
“乱世,是产生霸主的社会基础;怀旧,是催生霸主的心理基础。霸,也写作‘伯’,伯是老大的意思,霸主也就是诸侯里的老大。对这个世界来说,天子是董事长,霸主是总经理。”
“春秋中期的主旋律,是晋楚争霸。基本模式是,这两个超级大国大战一场,谁获胜,各小国就表示,拥戴谁做霸主,然后,向他缴纳贡品,——实际上,说穿了就是交保护费。”
在讲史的过程中,刘勃介绍了不少常识。有的是字词的本义,比如“革命”、“封建”、“社会”等等,有的是成语典故的来历,比如“人尽可夫”、“问鼎中原”、“风马牛不相及”等等。要说这些东西在词典上皆可查阅到,但由于有了刘勃对其产生的时代背景的交代,让人印象深刻。就说“家”吧,知道了在春秋时那是一个大夫的封地的概念,才让人对《大学》里所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觉突兀。当然,刘勃也有自己的识见,比如下列几句,对我便有启发:
“封建社会的本质是小国寡民。在封建体制下,等级分明是一回事,但并不意味着官大一级可以压死人。变成了集权社会,下级对上级可以实施取而代之的暴力,但是很难再有封建体制下,大家和平共处的尊严。毁灭的力量可以落入任何人手里,创造力则只属于有尊严的人。”
“一个社会的流动性越差,道德的约束作用发挥得就越好。有什么麻烦,绝大多数情况下可以靠地方上家族的能量消化掉。在这种情况下。古代中国对法律的要求,确实相对不是那么迫切。中国古代的法律体系(尤其是民法这块儿)比起古罗马来很不健全,这不能怪古代的思想家们不顶事,而确实是没那么需要。”
“很多在现实中无法缓解的痛苦,要通过宗教来解决。比如,宗教一定程度上,起着一个平衡道德的作用。史学一定程度上也发挥着宗教的功能。中国的史学,除了记录历史之外,他还承担着道德评判的作用。写历史的时候,特别注重对人的褒贬,把形形色色复杂的问题简化为道德问题,这成了中国史学的一个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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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罢春秋不成歌》妙语录

民族矛盾尖锐,这个问题怎么解决?一个简易的办法,就是宣称大家五百年前是一家。

周人的封建,实际上是一种武装殖民。

父子关系的天然合法性,是论证君臣关系的天然合法性的基础。

严格说来,中国古代的婚姻制度大多数时候不应该叫“一夫多妻制”,而该叫“一夫一妻多妾制”。妻和妾之间是等级森严的。“妻者齐也”,她是家庭内部事务的管理者;“妾者接也”,妾的本意就是女奴,只是侍奉人的脚色。为什么要强调妻和妾的区别?因为妻不是随便娶的,讲究门当户对。她背后是她的家族,得罪了妻,也就失去了妻的家族的支持。如此看来,你和小妾之间的事,才是私人空间的事;至于娶老婆的学问,那属于公共关系学。

知识分子天然具有两重性,他既是新文化的创造者(或引进者),又是旧文化的守卫者,一般人都有的趋利避害的本能反而有所退化。所以,最保守和最创新的人往往都是他们。

我们知道,人在标榜自己的时候,越没文化,他胆子越大。就好比说,如今是个极没文化的年代,但是偏偏文化大师满天飞。

为什么会发生自然灾害?古人也是很喜欢研究的,但这个研究不是科学探索,而是政治揭秘。所以有的时候甚至可能为了政治目的,而谎报自然现象。

这种等级观念,可说是一种贵族传统的体现,但这个传统显然不是中国特色,欧洲也有的。要说有什么中国特色的东西,倒恰恰是中国这个传统崩溃得特别早。等到了大一统帝制的时代,这个宝塔式的社会结构就全然摧毁了。一方面是等级间的压迫严重,一方面是最没有等级观念,“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之类的口号满天飞,在欧洲还真找不出几句这种规格的豪言壮语。

过去是不是真有那么好,其实不重要了。关键是一经过回忆上色,假的也变成真的。

乱世,是产生霸主的社会基础;怀旧,是催生霸主的心理基础。霸,也写作“伯”,伯是老大的意思,霸主也就是诸侯里的老大。对这个世界来说,天子是董事长,霸主是总经理。

中国人是有打落水狗的传统的,墙倒众人推,最喜欢在已经落水失势的官员身上展示正义感,典型的例子比如喜欢跑到岳王坟前向秦桧的跪像吐唾沫。

封建社会的本质是小国寡民。在封建体制下,等级分明是一回事,但并不意味着官大一级可以压死人。变成了集权社会,下级对上级可以实施取而代之的暴力,但是很难再有封建体制下,大家和平共处的尊严。毁灭的力量可以落入任何人手里,创造力则只属于有尊严的人。

春秋中期的主旋律,是晋楚争霸。基本模式是,这两个超级大国大战一场,谁获胜,各小国就表示,拥戴谁做霸主,然后,向他缴纳贡品,——实际上,说穿了就是交保护费。

一个社会的流动性越差,道德的约束作用发挥得就越好。有什么麻烦,绝大多数情况下可以靠地方上家族的能量消化掉。在这种情况下。古代中国对法律的要求,确实相对不是那么迫切。中国古代的法律体系(尤其是民法这块儿)比起古罗马来很不健全,这不能怪古代的思想家们不顶事,而确实是没那么需要。

很多时候,所谓比较,是拿人家的那把尺,量咱们的文化有多长。比如,中国有没有哲学。拿西方的尺子量,中国很尴尬。

很多在现实中无法缓解的痛苦,要通过宗教来解决。比如,宗教一定程度上,起着一个平衡道德的作用。史学一定程度上也发挥着宗教的功能。中国的史学,除了记录历史之外,他还承担着道德评判的作用。写历史的时候,特别注重对人的褒贬,把形形色色复杂的问题简化为道德问题,这成了中国史学的一个传统。

屠刀可怕,但不给人独立说话的权利还要更可怕;史官的正气很可贵,但是那个独立的舆论监督系统,尤其可贵。

这都是典型的中国人吵架。总之,吵到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是你爸爸”。

韩非是老子的学生,学生是老虎,老师是猫。韩非子的思想指导下的国家,就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猛兽,老子的想法没这个功能;但猫上树这最后一手,老虎没学到。

以德报怨不是不好,而是要普遍推广的话,太难了,不实际。道德标准,是不能定的太高的。尤其是,谁的道德更高,是不能比的。道德和才能不一样,谁能耐大,可以比,不一定要比出结果,比的过程本身就可能对能耐提高有促进。但谁道德更高,就没法比了。鼓吹过份崇高的道德标准,那结果很可能是:也许能产生了一两个道德特别崇高的圣人,但多数人是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皮男盗女娼;相反,道德标准定得低一点,但标准在这里,就老老实实要做到,倒是很可能能改善社会风气。

老师出名,很大程度靠学生,这是古今中外的通例。中国佛教史上最重要的人物,大概得数六祖慧能,但胡适先生一考证,认为南宗禅的影响能大起来,全靠慧能的弟子,后来默默无闻的菏泽神会。还有,如果不是圣保罗,耶稣基督给钉死在十字架上,没准钉死也就钉死了。

平民要跟贵族叫板,靠的是什么?不接受教育可以么?不接受教育,我一样可以扯旗造反,把贵族打翻在地再踩上一万只脚,可是,把贵族打翻在地再踩上一万只脚之后,那应该怎么办?社会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没有相关的管理技能就没法维持,那就只好退回原始社会去。孔子把做官的本事教给学生,客观上,是给了平民向贵族叫板的资本。当然,这样等级制就会一直维持下去。儒家教平民做贵族,墨家灭贵族为平民,这是儒墨的根本分歧之一。

参见刘勃的天涯帖子:
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books/1/122710.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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