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和今天:欧洲古典情怀的困境 (original) (raw)

能用简单直观的方式把问题说对,或者可以说服读者,这种历史书应当得到重视,因为“简单”的同时意味着高度的浓缩和概括。它并不是怠慢或是简化历史;相反,一些经典的史实,即那些影响历史进程的史实从未被忽略。复杂而汗牛充栋的历史书固然形制严瑾而科学,但是在读过这本“简史”之后,欧洲的历史特别是那些没有确证史料留存下来的时期才在我们面前豁然开朗,直观的图形、箭头和表格展现出对历史的有效梳理。历史是复杂的,历史也是简单的,正如古希腊哲学家和数学家用逻辑和公式来解释世界。约翰•赫斯特这本书以不同的角度,总共把欧洲历史述说了六遍。前面两章的篇幅简要勾勒出欧洲的完整历史,接下来的六章则各取一个特定主题延伸,分别涉及到争战、启蒙、政体、神权与皇权、语言和民生(即社会形态)。这种历史写作的方式有它的特殊性,正如作者所说,“我的目的是从中找出欧洲文明的基本元素,看这些元素如何透过时间重新组合,从古旧中形塑出新的样貌;看旧有的东西如何屹立不摇、风云再现。”

这本欧洲史涉及到的时间范畴,大概是从希腊城邦到工业革命之前,工业革命是结合农业革命讲了一点。准确的说,这是一本中古及近代“欧洲史”,作者编排写作用力最深之处莫过于讲述“欧洲的血统”。正如作者所说,欧洲的血统来自一种非常混杂的渊源,没有一个可以称为“家”的地方。像所有西方的历史学家写作的习惯一样,这也是一本用“传播论”来解释历史因何进程的历史书。神学的传播与分裂,不同种族和文化侵入带来的革新与同化,皇权的形成与式微,科学技术的发展和地理大发现的浪潮,输入与输出成为欧洲大陆乃至整个西方世界漫长历史形成、演进的一种常态。经验告诉我们,因为历史记载介质的变革,越是接近现代的历史,它们的研究也越容易接近事情的真相;而要梳理上古史中的“世界因何变化”就要困难的多了。这也即是本书为笔者所关注的地方。事实表明,这正是全书写作最成功的地方,因为正是这些章节经常能使人感到读史的乐趣,对自己本来隔膜的历史产生某些积极的感觉。

比如,书中提出一个设问,(中古时代的)神学为什么这么神?众所周知,古希腊和罗马的学术曾经创造了人类早期智慧的辉煌,但这辉煌后来陷落了。这时,中古时代的基督教会对古希腊和罗马的学术进行了积极主动的保存,这些文献能够留存下来让今天的我们有机会拜读,是因为整个中世纪基督教会都在抄写,一再地抄写。当年没有印刷术,书本会腐烂,会枯朽。因此必须一代代反复抄写。诸多希腊罗马的珍贵文物之所以留存至今,是拜修道院里的修士之赐——虽然他们常常不知道自己在抄写什么,因此错误百出。而且客观地说,在这种保存的同时也意味着思想价值的失去。如果光读原始文字,这些文献代表的是一种非属基督教的异教徒的哲学、价值观和人生态度。然而,中世纪的基督教会对知识生活的把持是如此铺天盖地,以至于竟然没有人看过这些典籍原本的文字。教会的做法是截取它想要的段落,把这些断章取义的点点滴滴汇集起来,再将它和摘自《圣经》的段落编在一起,构筑出一套基督教神学,这是一套关于上帝的世界和上帝救赎计划的记述。如此这般,希腊的哲学思维、学术知识和逻辑观念全都被征去服侍、支持神学了。神学于是开始呈现出其压倒性的权威,也开始了它禁锢人们头脑的漫长历史。

日耳曼蛮族的势力支持罗马教会,致力于保存和再造古希腊罗马学术为其所用。但后来出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他们认为古典意味着经典,无以伦比,是不可超越的精彩极致。(这种尚古像极了孔圣人向往恢复的从未被解释清楚的“周礼”) 他们相信,古人在文学、艺术、哲学和科学方面的成就一直无人超越,未来也无可超越。于是这种思潮直接催生了15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文艺复兴常被描述为古希腊罗马学术的发现或再发现。不过,这并不是说这些智识成就曾经遗失,而今重新被找回。它的改变在于“不再使所有的古代知识来支持基督教会的神学”,等于说这种自发的“尚古”的社会思潮迂回了神学,开始消除了后者对后世的绝对统治。

随着文艺复兴的来到,欧洲社会开启了它漫长的“世俗化”过程。“世俗化”这个语词在讲述欧洲文明进程的记载中总是一再出现,它的意思是社会从神学中解脱出来,以前从事神的安排而劳作的人,现在开始为自己忙碌。在世俗的世界里,宗教可以存在,但是属于私人事务,或是一群人受到某些信念所吸引的结社团体——就像我们今天的世界。宗教不能左右社会,不能强制每个人遵守规定和仪式,也不能宰制思想。15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16世纪的宗教改革都是促使欧洲大陆产生深刻变革的决定性因素。而18-19世纪的浪漫主义运动催生了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民族主义”在今天持续被广泛讨论,这种观念在当今世界里依然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尽管它一直受到批评。“民族主义主张,拥有不同文化和语言的民族必须生活在一起,成立自己的政府。光是闭门造车、空想好的政府是不够的;而如果这个政府不是由你自己的民族所组成,它也不可能是个好政府。塞尔维亚人必须住在一起,成立塞尔维亚政府;克罗地亚人必须住在一起,自组克罗地亚政府。要是一个国家有塞尔维亚人又有克罗地亚人,这表示不管是塞尔维亚人或克罗地亚人都无法充分表达自己。塞尔维亚民族的精髓不可能开花结果,除非它有自己的国家。这是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参见本书63页)

笔者认为,这是关于“民族主义”极为精彩的解释,释义本身就是态度。或许是笔者的误解,依照本书的成例和习惯用的图表表述方式,作者隐含的态度是民族解放、民族主义同“科学、理性和进步”显然没有相同的车辙。这种看法在今天看来无疑更具有一种现实意义。在对全书进行总结,回答“欧洲为什么抢第一”这个问题时,赫斯特指出,第一要件就是没有闭关自守。而民族主义、无知的民族优越感往往是一个国家有“闭关自守”历史的深刻原因。回顾欧洲大陆的早期历史,它开放、皇权一贯受到限制的局面并非简单的人为努力而成,有其复杂的形成过程,但这并不能成为我们对自己历史不作痛切反省的借口。

被分裂、被撕扯、充满困惑,是欧洲的宿命。赫斯特说,对我们的孩童,你希望他们懂得科学就好,可是你也羡慕那些传统信仰没有断裂的人。他这番话讲的是人类在未来社会里即将遇到的困境,即科技揭示的虽然是真实,却不能像以往所有的信仰那样曾经救赎我们的灵魂。

2010年1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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