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堤坝,再没能走出心里 (original) (raw)
我从来不说自己喜欢杜拉斯,她走红的时候不说,她被说过时时也不说。坚决不承认,那劲头就像亦舒在《开到荼蘼》里写到那位女子在谈及往事时冷笑到:否认,彻底的否认。彻底的否认是面对很多不想面对的事情时最投机取巧的作法。
想来大都是因为害怕。在一个从小被灌输要安稳生活的话语环境里,太激烈的文字激发出心里的火焰,但又不是谁都有能量让这火焰烧出来,就像不是每个人都有激烈的天赋一样,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承受激烈的能量,如此这般造成的隐忍而不爆发的情绪常让我陷入抑郁,以至于我决定,否认,彻底的否认。
但又总是不声不响的一本接一本的读。这中间大概有一个转换,一是我根本就不相信杜拉斯只有激烈的一面,果然后来我读到她淡淡的写她的《写作》,写她的《外面的世界》;另一个是因为,当我感觉到自己被时间不断磨损时,我珍惜那种激烈的品质,以至于那些“堕落”的文字在我看来竟成了某种励志:你看,那姑娘穷,不顺心,可至少她在想法子,至少没妥协,哪怕她只能靠下沉而不是靠上升不与某些污秽同流合污。
《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是在地铁最拥挤的高峰期读完的,在此时读一本杜拉斯,真的就如同她绝望而又极致的描写:“如沙消失于海”,充满了个体被淹没的安全感和茫然感。这个挺厚的故事类似于后来薄薄一本《情人》的前身,文辞句子还没那么干脆利落,女孩的性格还没绝望又骄傲的游刃有余,而是带点小心翼翼的、承蒙恩宠式的矜持,也就更能让人懂得这女孩的心思的变化。总觉得即使是不喜欢杜拉斯、不理解《情人》,读完这个故事你也会原谅她,原谅她的现实和物质,原谅她渴望被爱又不知满足的骄矜。
因为会忽然觉得非常心酸。心酸的让人想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作家萧红,在《商市街》里,再多的才华和清高也不能让她和萧军没钱没柴没米的生活多一点温暖的质感,而《抵挡太平洋的堤坝》里清贫的一家人,有的是债务、难吃的炖肉;珍惜的是快磨坏了的留声机和唱片、仅有的一本书;期望的是通过女孩的婚事得到的钱财,物质和精神拼命的死磕,在这一过程中,人显得那么贱,女人显得更贱,有知识有向往的女人显得尤其贱。这真让人想哭,这些才华横溢的女作家某些被视作卑贱的生活层面是用“文章憎命达”这类话无法开解的。
当然也许这一切多半是因为她们想要的太多。不是没想过靠结婚这种方式改变生活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机会,然而《抵挡太平洋的堤坝》里的女孩后来宁肯被当做站街妓女也确定了她要离开目前的生活方式不会和某些人过一辈子的想法,她最终没能妥协,而只能all or nothing,用一种极端的手段表明叛逃。
这种悲剧性或许有其遗传性和家族性。卡尔维诺在《树上的男爵》里开玩笑似的的说了句“一个家里有一个叛逆者就够了”,想来真是高明,倘若一家人全是和现实不能交融的幻想家你很难想象这个家庭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抵挡太平洋的堤坝》里的母亲、哥哥和女孩自己身上都具有某种梦幻的东西,这种梦幻和以财富度量一切的殖民地格格不入,虽自有其迷人特质,但终究无所附着。忧伤的是,这梦幻的几个人同时又无比的清醒,在生活里拼命的追逐物质上的获得,可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真难,最终也只能“明明是文艺的女子却只能在烟火里打发人生”。
于是两个子女对生活的不满转化成对母亲、对这种家族性的憎恨。哥哥渴望一个女人能彻底让他在精神上成人脱离母体,妹妹在街上寻找一个男人把她带走,带离母亲和哥哥。只是急切的逃离反而证明了彼此间互虐的爱的枷锁,到最后,儿子会承认他从没像爱过母亲一样爱过其他女人,女儿会拒绝一个可以给她带来现实感的男人陪伴到母亲去世。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呢?这是一个弹钢琴的爱看电影的女人,是一个想要修一座堤坝抵挡整个太平洋的女人,然后在各种现实席卷之后变得歇斯底里的女人。
爱这样一个女人,就等于爱她亲手播种的不幸福的种子,就等于不爱现实本身,就等于天生属于梦幻。对于这一类人来说,最好的事情并非是寻得某种归宿,而是具有可以离开的能力和勇气,母亲去世后,他们说,我走。是的,我走,比起留下来变老并像所有絮叨的老人讲起曾经有那么一座试图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我走”更能让人确定,原来,那么一个不自量力的女人以及那么一座不自量力的堤坝真的存在过并将以虚无的方式继续存在,爱的太激烈的杜拉斯忽然就与静美的泰戈尔奇怪的殊途同归了:“天空没有痕迹,而我已经飞过”,而那堤坝,也许已消失于视野,却再没能能走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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