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廊街上的现代性巴黎 (original) (raw)

本雅明在《波德莱尔: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里并不是在写波德莱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波德莱尔是他灵魂选择依附上的一具肉体,他所需要的,是波德莱尔的眼睛和手中的羽毛笔。这本是一部名为《巴黎拱廊街》的鸿篇巨制,波德莱尔本来只是黑色的维吉尔,带着本雅明度过19世纪巴黎的癫狂年代,然而却在阴差阳错间,成为了波德莱尔的自我映画,巴黎真正成为了波德莱尔的巴黎。

拱廊街孕育了巴黎的现代。现代来自于都市,而都市毫无疑问,是从经济飞速的发展,手工业与商业的繁荣中逐渐崛起。城市的概念从中世纪开始孕育,然而只有到达属于拱廊街的时代,我们才意识到城市不仅仅是人的聚落,而更多的是人的精神家园,影响人,乃至塑造人。在光怪陆离的巴黎街道上,都市正在制造密不透风的框架并开始接纳各种反叛的灵魂,把这些思维和观念在温室中培育起来,变得驯服而温顺。

“煤气灯亮起来了。司灯人穿过拱门街挤满建筑物的通道和夜游症的人群,把幽暗隐晦的街灯点亮。玻璃顶、大理石地面的通道,豪华的商品陈列、赌场、玻璃橱窗……人群的面孔幽灵般显现,他们焦灼、茫然、彼此雷同,拥挤得连梦幻都没有了间隙。 ”这是波德莱尔笔下的巴黎,这段描述使得巴黎闻名全世界,披上的是童话般的外衣和繁复沉重的梦幻。
路边的咖啡馆内的闲谈,画廊,吟游艺人,拱廊街内的百货商店,路边卖艺的波西米亚人,橱窗内的貂皮大衣,赌场内的烟尘滚滚,这所有的一切,构成了巴黎。这是19世纪的世界上最为摩登的地方,浑身每一处带着铜臭味的毛孔在疯狂的诉说自我,他们要抓住一切哪怕是绝望的机会,去向别人炫耀自己领先于时代。

于是我们有了波德莱尔,他无目的的漫游在街道上,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他就是本雅明所说的“闲逛者”之一,尽管他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但这也改变不了他穷困潦倒的现实。巴黎就是现代,而现代就是商业。所有的东西都商业化了,本雅明不无嘲讽的写道,“他的全部作品不过为他挣了一万五千法郎,而大仲马每年至少是六万三千法郎,欧仁•苏仅《巴黎的秘密》就收益了十万,拉马丁的年薪则是六十万。”

或者我们可以说,在经历了启蒙,理性,共产主义,大革命,反法同盟,复辟运动的冲击之后,法兰西第二帝国终于放弃了血缘,品德这些虚幻的词藻,他们寻找到的评价标准最为精确并可以将一切量化——正是这样的精确促使他们来到了时代的前列:金钱。用金钱去评判一切事物,统一,鲜明,同时也无比公正:再也不会有任何的价值冲突,或者是知识文化素质的高下所导致的评判差异,都被一种具备普遍价值的标准所规定了——那么在这个标准下,这个最为先进,不容置喙的标准下:波德莱尔是一个一文不名的诗人,他和那些波西米亚人一样,都是这座城市最为悲哀的闲逛者。

本雅明把文人和波西米亚人归入同样的群体,“他们都游手好闲的进入市场,看似只是随意瞧瞧,实际上只是在找一个买主。”闲逛人游离在整个社会体制之外,他们没有创造商业金钱价值,于是他们也同时被商业价值所抛弃。然而实际上,这种遗弃是相互的;被称为“职业密谋家”的波西米亚人,其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就在于流浪本身;他们是城市的良心,城市里唯一独立的评判者和观察者,而不是在金钱价值体系里的随波逐流者。

可是这座城市里大多数都是随波逐流者,他们就是所谓的“人群”。人群是个可怕的字眼,如黑暗的血盆大口,吞噬着的是个性,独立的价值,以标准的评判方式,取缔了异议存在的价值。人化作社会劳动的工具,人的作用与机器无异;于是这种逐渐趋同的人性转化,促使了人群的集体性力量;这种统一的乌托邦梦想是如此美妙——以至于摇身一变成为了理想和某种道德与宗教上的价值,于是乌合之众们显得如此理直气壮,毫无愧色。

然而人群在模糊个体的独立价值的时候,也同时吊诡的为独立个体提供的隐藏的环境和藏匿的洞穴。这就是本雅明所说的“人群中的人”,或者说,就是“闲逛者”的一个更文雅的说法。这些在人群中窥视,凝视,围观,人群为他们提供了绝好的庇护,对他们的排斥从某种角度上又是对他们评判和观察地位的绝佳保护。这就是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处境——他有机会去观察和描述一个波德莱尔的巴黎。

波德莱尔的诗人特征是如此明显,以至于本雅明也绝不讳言:他对于日常事物基本上视而不见,毫无了解,漠不关心。他绝不是一个具备如福楼拜那样敏锐而事无巨细的观察力的作家,相反他对任何的事物是否关心完全取决于他的个人喜好。但是,与此同时,“对理论存在着天生的敏锐,这种敏锐是近乎直觉式的,他能够精当有洞见地提炼出主题,同时把本来存在的主题之间的联系弄得朦胧晦涩。”这就更能证明,对一个诗人的眼光来说,人群只不过是他的庇护所,而并不是他的归宿。他依靠着人群,却时刻提防他们。从他的观察中,我们更多地看到的是他自己的思维形态,主观的自我,任何事物都能与他本人有关,从而我们得到的——正是他一个人的巴黎。

但是他始终是无法阻碍现代性的萌芽和爆发的。他只是站在橱窗背后,窥视着别人,同时被窥视,在纸上写下哀婉的长诗悼念过去,却无法抵御时光和潮流将他淹没。不仅是淹没,而且是包容并融为一体;当我们回过头去的时候,他当时的固守有价值的游手好闲,竟成为这个时代的另一种现代;潮流无声寂寞的画了一个圈,我们的精神领地在缩小,但都城和堡垒却又回到了原点。

我们从他的诗作里,发现了“震颤”。这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这指外在的世界过分强大的能量,刺破人的自我保护层,对人造成的严峻的威胁。然而这恰恰就是诗人审美和表达的基础;波德莱尔在他的闲逛和注视里,寻找到的都是整个现代世界对他的“震颤”。他如实的记录下了他的震惊,他的不解,他的疑惑,他的迷茫。然而或许他意识到了,抑或没有,他是在为拱廊街为符号表征的现代作传;他被刺痛,他的刺点,也正是现代的突破口,现代对过去的战胜宣言,是整个现代性状态的最佳代言。

波德莱尔把现代定义为“过度,短暂,偶然”,这样的震颤促使他塑造出的抒情主人公,反而脱离了古典式范畴而成为一个“叛逆式”的现代英雄。首先他是不为世所容的,他是被时代抛弃的,他如同堂吉诃德般,在一个新的时代鼓吹着过往的故事。这样的英雄只能是“闲逛者”,只有这样的人才不会被体制所吞没,才会在金钱至上的都市街道上,捡拾一些并不值钱的东西;现代性的英雄必然是特立独行的,只因为他们的不合时宜。

然而我们又会注意到,波德莱尔这样一个矛盾的统一体,在古典性的时代英雄一面之外,现代性的潜移默化又如同鬼魅般附身。某种意义上,如同我们怀念民国时期的摩登大上海一般,纸醉金迷的都市本身就具备足够的审美力量。《恶之花》,开创出以恶为美,公然打响唯美主义大旗的波德莱尔,他的观察和窥视,在后代的审美视野中逐渐转移为一种单纯的唯美主义情趣,对于过往的怀念的必然结果就是美化过去。当任何一个人,站立在拱廊街的金碧辉煌下,他必然会发觉存在于现代性状态自身的美,而美,是没有道德,没有评判,也没有界限的。他对于时代的反叛,更多地是出自对于固有价值的本能性拥护,对于自我的本能性证明,甚至说,是一种近乎于孩子气的盲目叛逆。

也就是说,波德莱尔不是一个合适的批判者,他只是一个合适的记录者。他用诗人本能所发现的东西,并不能触碰到时代的本质,隔靴搔痒;但他的记录,恰恰就是现代性反攻和占领土地的绝妙证据。这对于特立独行的,企图远离这个时代和体制的波德莱尔来说,到头来是一种绝望的,无法实现的悲哀。

然后本雅明从波德莱尔的身体中释放出来,离开了他的视角,再也没能更进一步。或者我们可以说,本雅明就像站在天堂门口的但丁,刚刚游历了地狱和炼狱,而波德莱尔就是他身边的维吉尔。维吉尔不能把他带上天堂,而本雅明也就没有更进一步。他回过头去,只听见从波德莱尔的书页里,缓慢响起的新时代的狂笑,奏起的对于逝去岁月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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