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指瑕 (original) (raw)

第一次读《长恨歌》还是上高中的时候了,那个时候穷极无聊,对阅读磨出惊人的耐心和包容态度,说实话读完觉得还不错,甚至有那么几分荡气回肠。现在再读,只能说今是而昨非了。不光对《长恨歌》,对矛盾文学奖的看法也有了一个改变,获奖的不一定就是好作品,或者绝好作品;一个大奖,意味的也不过是一群人,几个方面的肯定,是一个过去的标签。这让人觉得既苛刻又欣慰。这样的例子在矛奖获奖作品中,不止《长恨歌》一例,要说《平凡的世界》是差强人意,是尚可的尚可,那么《长恨歌》就真有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了。下面我将从人物、逻辑、文字、立意等几个方面对《长恨歌》的纰缪作几点简单的分析。

人物与人物关系

从人物上来说,王琦瑶是小说的主角。论头衔,她是上海小姐,论身份,她是普普通通成千上万的弄堂女儿中的一个。这看上去很正常,但是作者却给我们展示了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这样一个女子。因为美貌,在上学的时候就被两个富家女像当大小姐一样巴结伺候着,小姐心里想做却怕显得自己贪慕虚荣不好说的事情,全由丫鬟来张罗,出钱出力。一个丫鬟没巴结上,哭着走了,另一个丫鬟干脆把小姐请到自己家里住,好吃好喝好穿地伺候着,孩子青春期偶像狂热也还说得过去,问题是家长也跟着瞎起哄,把个“千千万万、普普通通的弄堂女儿”中的一个弄回家毕恭毕敬地供着,这是个什么事儿?
当然了,读者理应想到,这样一个天仙般的人物。所有男人都是为她倾倒的。先是跟了一个位高权重、风度翩翩、幽默风趣、浪漫多金、温柔体贴的男人,真是此男只应天上有,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有里子———过上了锦衣玉食、洋房别墅、才子佳人,幽期密约的梦幻般的生活。临了临了,这男的都要没命了,还不忘回来看她一眼,这是何等伟大的爱情!后来她又遇到了许多其他的男人,当然了,他们都必须是要爱上她的,她不爱的为了她蹉跎一生,她爱的自然要与她两心相照,刻骨铭心,就连她不爱拉来当替罪羊的,都先是给了她性上的快乐,然后又变得真心呵护和同情她。以至于她到了五十多岁,还有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为她痛苦为他疯狂。
她的美丽是吃了防腐剂的,她的气质是高贵超群的,所有女人都羡慕她、嫉妒她。好朋友为了比不过她,动不动就“向隅而泣”;女儿妒忌她年轻貌美,处处要处心积虑与她勾心斗角,而她呢,不过是淡然微笑,四两拨千斤,就能让对方一败涂地。女婿把她当知音,和她在一起更亲近,女儿反而常常被孤立出去,还心怀不知好歹的怨恨。在这一场场女人的勾心斗角中,她总是以自己高贵的光环衬托出她人心机的卑下和丑陋。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还突然有了智慧。心明眼亮,洞悉世事,待人接物都得体又周到,让人觉得十分熨帖。 时不时地还要由于机缘巧合,不经意地露出她那五星级饭店大厨的厨艺。 她还很低调,所有的光环都是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都是他人衬托和揭开的。
由此,我们不难知道作者要塑造怎样一个人物了,她要塑造一个经历传奇,格调高雅,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女性形象,要完美中的完美,唯一不完美的就是她要被命运捉弄,落个红颜薄命的结局,这样才能美到破碎,不仅要被人崇拜,更要被人怜惜。但问题是作者太事雕琢,用力过猛,所谓过犹不及,月盈则缺是也。首先,这么多“完美”的元素堆在一起,美则美矣,就是让人觉得不现实、不自然,凡事太过就显得滑稽。其次,作者一方面不止一次强调自己要塑造的是一个“千千万万、普普通通的弄堂女儿”中的一个,总在强调王琦瑶是“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另一方面又总在强调王琦瑶与她身边的人们相比是如何如何的与众不同、高下有别,不停地往她身上添加完美的元素,着力想塑造一个传奇。我只能说,这样塑造出来的绝不是传奇,而是神话。有网友如是说,作为一个梦幻型的女主角,王琦瑶“该有的元素都有,唯独没有感动”。说得太好。

说过主角,再来说说配角。不过说完了主角,你就发现配角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了。在一部这么长的小说里,作者对主角着以了她能够给予的最多笔墨,对配角却十分吝啬,配角的性格大多很模糊、平面,就连他们那少得可怜的人物特征,也是为了陪衬主角而存在的,作者宁可把剩下的笔墨分给大段大段的议论和抒情,也不分给这些配角。这样明显而刺眼的笔墨的失衡,势必要导致小说结构的失衡。配角这里举两例,老克腊和薇薇。按说老克腊也算个主要小生,却面目模糊,没什么人物性格可言,他的戏份全是和王琦瑶相关的。作者先说他是个朴讷老实的少年,在餐桌上和父母一句话也不说。但一见王琦瑶他就突然变得风流倜傥,善于调情了,和王待了几天,他又变得伶牙俐齿,善于辞令,能和张永红伶牙俐齿地斗嘴了。就说是为了适应、衬托主角,推动情节,这也太跳跃了吧?再说薇薇,王琦瑶的女儿。这里作者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作为梦幻女主角的女儿,她可以不美,可以在性格上有些缺陷,可她怎么能粗鲁蛮横、毫无家教甚至一无是处呢?作者只注意将薇薇压低,好在母女间勾心斗角的角逐中,将王琦瑶抬上“无为而治”的神坛,却忘记了母女之间的现实联系,眼明心亮,洞明世事,具有涵养和智慧的女人怎会教出这样一个女儿来?即使不教,耳濡目染也不致如此。薇薇单一化极端化的鄙陋性格,即是对王琦瑶空中楼阁般的完美形象最响亮的一记耳光。阅遍小说,这样的矛盾到处都是,作者的表达实在太分裂。

人物关系在上面也简单地说过了,这里略拣几点大的纰缪说一下。先说母女关系,在薇薇和王琦瑶紧张的母女关系中,我常常看到不合实际的勾心斗角,却看不到寻常母女间的血缘与温情。所谓血缘,就是血浓于水,就是关系再如何紧张,再如何大吵大闹,平静下来,你仍会关心对方的快乐与悲愁,在意对方的感受,为对方绸缪和考虑,为对方的不幸悲伤抱憾,也为对方的荣光而骄傲。但在这对母女身上却不是这样,女儿恣意嫉妒母亲的美貌,恨她夺走了自己的光芒,母亲对女儿也毫不相让,嘲讽女儿像”苏州小大姐”的同时,也暗暗妒忌她的年轻。母亲在女儿出嫁时大恸,却矫情地不肯承认是为女儿的缘故,而认为是对自己感情生活的追思和顾影自怜。出嫁的女儿认为向母亲要贵重珠宝是理所当然,以为母亲不给便恼羞成怒,要到了也不觉感激;母亲也曾犹豫过要不要给女儿一根金条,但她想女儿靠男人活,自己靠谁呢?于是女儿始终不知道金条的秘密。这母女间唯有一样“自私”是一脉相承的。但说天下有没心肝的儿女,如此缺乏舐犊、怜子之情的母亲还真是闻所未闻。这样一些冷酷、寡情的情感和现象可以写,但不能充斥全篇,亲子温情可以少写,但不能没有。再说王琦瑶既是如此自私、寡情,当时有何以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地为了爱无名无分地为一个男人生孩子呢?既是所谓“爱情结晶”,生下来怎么又不好好养育呢?这又是矛盾之一。
再来说王琦瑶的恋爱。王琦瑶一生有过多次恋爱,给我感觉问题最大的是与毛毛娘舅和老克腊的恋爱关系。王琦瑶在毛毛娘舅之前经历过三个男人,痴心的程先生,倜傥的李主任,纯纯的阿二,她曾是懵懂的少女,热烈的情妇,以及梦中的女神,是久历风月的。但她和那毛毛娘舅的对峙和恋爱,却是那样的躲躲藏藏,隔靴搔痒,最后关系要挑明了,毛毛娘舅只会傻呵呵地一遍又一遍带着哭腔重复:“我没有办法。”她呢,也只会带着哭腔问:“什么没有办法?”再问“你说什么没有办法?”“你说啊!”要说这毛毛娘舅是头回恋爱,难免迂回忸怩些也就罢了,王琦瑶是早已懂爱情懂男人的,怎么也跟着隔着窗户纸绕来绕去绕不到重点?实在矫情得累人。好,就说这时王琦瑶才25岁,又是头回遇到真爱,矜持起来也是情有可原。那么到她五十多岁遇到老克腊的时候,怎么还是跟着小伙子用一堆“有办法”“没办法”的话绕弯子,不知所以?而那老克腊也是被叫声孩子就拖起哭腔,被摸摸头发,被婉拒就哀哀地哭起来。甚至对悬而不决的情感关系,竟要以老克腊是否能请王琦瑶正式的吃一顿饭来作为明确的标志。这个调调实在让人一头雾水。和敢情这俩男的是一个人?王琦瑶过了三十多年在表白和拒绝感情上仍没有进步?抑或作者写真爱就是这一个模式了?既让人审美疲劳,又矫情得头痛。

逻辑

前面提到了一些小漏洞,本文在逻辑上最大的漏洞就是——王琦瑶在文革中竟毫发无损?程先生身为业余摄影师尚且被诬陷为特务,批斗致死。王琦瑶这么一个“满身都是上流社会的风情”的,穿着旗袍,孤身带着小孩来路不明的单亲妈妈,怎么能幸免于难?更何况那严家师母第一眼就看出王琦瑶有来历,毛毛娘舅稍稍留心就查出了她上海小姐的底细,作者自己又说了平安里是个是非地,邻里间是如何爱嚼舌根,王琦瑶竟没引起半点盘问和怀疑。后来文革结束了,程先生自杀了,王琦瑶却留得黄货在,依旧有柴烧,真是神奇。
其次还有一个漏洞,王琦瑶一生谨慎,为人圆通,连文革都将她漏放了过去,在最后发现长脚偷盗未遂的时候,她怎么料不到可能发生的危险,见好就收,反而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铤而走险去激怒长脚,最终导致自己死于非命呢?若只为个红颜命断,香消玉殒的结局,未免太匆匆了。

文字

王安忆喜铺陈,工雕饰,絮絮叨叨,细细密密,这似乎是没有争议的。争议在于有人觉得她铺得好,细腻绵密,委婉情真;有人觉得过于繁冗矫作,破坏节奏。都有道理,我个人比较倾向后一种说法。开篇四章全写上海风貌,弄堂情味,初读似乎柔婉,但一股脑沉沉地铺下来,用的大多是比喻、排比句,一大串的“。。。的、。。。的、。。。似的、。。。似的”,又是太女性化的思维和语体,读下来让人觉得絮絮叨叨,甜腻粘重。不是说不可以铺陈,只是铺陈要注重语体的变化,要有放有收,有留白,要“细密”也要深隐和疏朗,才能隽爽神飞,让人读之顺畅。四章不涉情节的铺陈,似乎也太多太重,私以为改为两章左右会更合适,并把一系列写个人感受的“的、似的、像。。。”改一部分为对弄堂情味、轶事的描写,让人读起来觉得更生动贴切,言之有物。
在以后的叙事中,作者也喜欢加入自己的一些议论。比如说竞选上海小姐那段,作者写康乃馨,先写康乃馨多,把前厅比作康乃馨的“舞池”,有写康乃馨的色、香,左一个风情又一个风情,然后又一个“聚会”一个“舞池”一个“聚首”地写康乃馨多,甚至天上的星星都变成了康乃馨,变成了满天星又要去变作漫天雨,这康乃馨可真忙。临了还不能歇,康乃馨还要去衬托王琦瑶的服装,什么“白色褪尽了底色,红色跃然而出,跳上了她的白婚纱”。同一个意象,用一到两次足矣,作者此刻尽力纠缠,就是不肯放开,又加上了“变成天上星”这样匪夷所思的比喻,实在叠床架屋。
有人说王安忆和张爱玲文风相像,不知这个结论是如何得来的?下面是两人对室内景物的一段描写。
先是张爱玲在《茉莉香片》中对聂家“古墓一样幽暗的大房子”的描写:“屋子里面,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见那朱漆楼梯的扶手上,一线流光,回环曲折,远远的上去了。”
再看王安忆在《长恨歌》中对严家师母家的描写:“眼前有一时的黑暗,稍停一会儿,便微亮起来。走过一条走廊,一边是临弄堂的窗,挂了一排扣纱窗帘,通向客餐厅。厅里有一张椭圆的橡木大西餐桌,四周一圈皮椅,上方垂一盏枝形吊灯,仿古的,做成蜡烛状的灯泡。周遭的窗上依然是扣纱窗帘,还有一层平绒带流苏的厚窗幔则束起着。厅里也是暗,打蜡地板发出幽然的光芒。穿过客餐厅,走上楼梯,亮了一些。楼梯很窄,上了棕色的油漆,也发着暗光,拐弯处的窗户上照例挂着扣纱窗帘。严家师母推开二楼的房门,王琦瑶不由怔了一下。这房间分成里外两进,中间半挽了天鹅绒的幔子,流苏垂地,半掩了一张大床,床上铺了绿色的缎床罩,打着褶皱,也是垂地。一盏绿罩子的灯低低地悬在上方。外一进是一个花团锦簇的房间,房中一张圆桌铺的是绣花的桌布;几张扶手椅上是绣花的坐垫和靠枕,窗下有一张长沙发,那种欧洲样式的,云纹流线型的背和脚,橘红和墨绿图案的布面。圆桌上方的灯是粉红玻璃灯罩。桌上丢了一把修指甲的小剪子,还有几张棉纸,上面有指甲油的印子。窗户上的窗幔半系半垂,后面总是扣纱窗帘。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决不会相信平安里会有这样一个富丽世界。”
不难发现,张爱玲牢牢抓住聂宅“幽暗”的特点,并运用光影明暗的对比这一鲜明印象,寥寥几笔就把景物描画地入木三分,并具有疏朗空灵的审美情趣,留有广阔的空间让读者去感受和怅惘,既有实景又有意境,可谓虚实相生。而王安忆用了大段的细琐描写,读到最后才发现她要表达的不过是“一个简朴空间后面藏着一个富丽世界”,要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趣。但仔细观之,那大段的话语不过是对房内装饰布局的平直陈述,单凭这些语言,既不觉得前面的空间朴讷,也不觉得里面的世界有多富丽,只有最后一句话才让读者知道了这段描写的要领。张但求一个精简洗练,直取要害,余味悠长。王则事无巨细,不懂得抓住事物最鲜明的特点,反倒显得不知所指,文气臃肿。
愚以为文字功夫在作品的优劣成败上有很重的分量,是作家最重要的基本功,即使故事再好,内蕴再深,缺乏文采的作品总是不能让人读下去,而写作的目的和价值归宿却正是阅读。《平凡的世界》大体上也是好故事,一些人物塑造得非常好,作品的气质又是那么朴质可爱,但文才的拙讷,却始终让人诟病,成不了大气象。

立意

王安忆野心很大,要以小见大,以上海小姐的小人生见变迁的大上海,要以悲欢离合窥沧海桑田。貌似矛盾文学奖很喜欢这样的主题?以历史变更、地域风貌作底子,宏篇巨制。《白鹿原》是这样,《平凡的世界》也是这样。但王安忆目标太大,笔下的意境又太狭窄。要以小人物写大上海可以,要把人间烟火写得活色生香也可以,但她忽略了这样的写法最重要的因素——真实,这不仅要求主角要真实立体,更要求其他配角、小角色的典型和真实,这样在有“生活图卷”的效果。要“俗”也不能写实地俗,主角要与周围的人有趋同的地方,也要有对比的地方,最好有一次非同一般的人生际遇,并在这样的际遇中展现出纯真的力量或者诗意的本心,而这样的际遇,需要卯足了劲一浪推上去,一次足矣。成功案例请参照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和《金锁记》。
其次小说名为《长恨歌》,有人说“长恨”老让人想起白居易的《长恨歌》或者洪升的《长生殿》,而王安忆或者说王琦瑶的“长恨”器量太小,担不起这个题目。我倒是觉得“长恨”一题时常让我想起李后主的一阙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王琦瑶终其一生不就是为年华易逝,美人迟暮,荣光不再而凄惶么?她这“长恨”的调调充其量不过是个“胭脂泪”,倒也还算别致。问题是作者却想要以“胭脂泪”来映照上海时局的“朝来寒雨晚来风”,来嗟叹锦绣高潮去得“太匆匆”。只可惜王琦瑶的“长恨”并不是大上海的“长恨”,也断断支撑不起上海的“长恨”。大上海有宋氏三姐妹,有陈丹燕笔下的郭四小姐,有白先勇笔下的金大班,大上海不仅有世俗泼辣的计较与不甘,还有尊贵的传统、修养和尊严。上海的长恨这么多,这么大,这么高,哪里轮得到她王琦瑶来包揽呢?王安忆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终究骨气不高。

有关键情节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