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上----自由的高度 (original) (raw)
寒夜推窗,当残叶凋落的树冠已被白雪覆盖,由根根枝条延伸交叠而成的复杂世界愈显美丽之时,我们便开始期盼孤独的树木能够长成丛林,头戴野猫皮帽,身穿骑士服,手臂越来越长,腿有些罗圈的男爵先生能够从世界那端走来,从一棵又一棵大树上踏步行走、跳跃而来,然后两腿一伸,坐到离窗最近的那颗树枝上,讲起故事来。
故事始于简单却变得越来越惊奇、美妙、哀伤、丰富而深刻。
一切从蜗牛开始。当那位爱情遭到反抗的不幸姐姐开始用怪诞的想象力制作餐桌上的恶搞游戏时,反对一餐又肥又腻的蜗牛竟成了一个孩子心中一场坚决的战役。“不吃,还是不吃!”我们十二岁的小男爵推开盘子、跑进花园,爬上了一棵树。可是,与通常小孩子那一时的任性反叛不同,卡尔维诺让我们的主人公从此不再回归地面,开始了一生的树上生活。
其实,我们这些听故事的人早已在那个捕捉蜗牛的夜晚便感受到了荒诞气息。只是没想到,聪明如卡尔维诺,让这种荒诞时时刻刻和现实发生联系。在树上,可以远望山川,也可以静观地面。在树上,可以聆听自然细碎的合鸣,也可以倾听地面的喧嚣。
所以,当倔强的小男孩一以反叛的姿态占领树上王国,便开始体会到这种“在树上”的美妙。他可以爬到曾经的禁地观察邻居家树木繁茂的美丽花园,又可以偷偷观察父母生气的面容与偷偷送来的关注目光。他可以把对远方的幻想尽收眼底,又可以指挥脚下的生活。所以,当反叛的态势与美妙的体验同时增长之时,他就选择永不妥协而高于尘世的生活。
日复一日,就像大树的生长,他变得越来越与与自然合为一体,又从没有忘记人类的语言文化与世俗情感。他在自己的树顶王国之中生存、生长,遭遇懵懂的爱恋,读书写字,和世界最著名的人通信往来,用书籍之中产生的友谊将强盗变得温柔,打败狼群、当为民除害的英雄,甚至指挥战争,得到拿破仑的尊敬。我们可以想象随着岁月的增长,他在枝头眺望的目光更深远,他在月亮下的呼吸更宁静,他在书籍之中漫游的头脑变得更深刻,而他在高处指导、团结大家做的事情更有意义。他的一生孤独而精彩。
为了能更清楚看清尘世,就要和尘世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相较于在云端或者在地面,在树上,这样一个恰当的高度,正如一种恰当的姿态。所以,男爵树上的一生孤独却并不陷入孤境,浪漫而又现实。我们在阅读之中不会感到卡夫卡变形虫那般无奈甚至于无意义的荒诞,也不会感受到布鲁诺舒•尔茨在描述父亲的篇章之中所表达的游离于人世之外的完全孤独。相反,我们让自己的浪漫幻象停留在最现实的人生之上。
聪明的小男爵懂得如何利用山中的瀑布来取水洗澡,也懂得最真实的人生。年轻时,他爱坐在低矮的树枝上给人们讲故事,渐渐地会为了讲出更妙的故事,远离几个星期。他懂得母亲默然的赞许,父亲妥协般的关怀;他窥探到叔叔的秘密,感受到了叔叔一生的孤独与追求,也懂得保守那些秘密,隐瞒那最令人伤心的结局。他遇到了同样居住树顶的朋友、恋人,却不愿放弃自己的世界;他赢得名誉,却愿意永远保持独立。
似乎只有一种领域,他难以企及----地面。从十二岁开始直到去世,甚至死亡也未曾让他回归尘土。“青春在大地上匆匆而过,树上的情形,你们可想而知,那上面的一切注定是要坠落的:叶片、果实。”男爵日日衰老,可是死亡之时依旧用尽全身力气,攀上了热气球的绳索,消失在天空。一切正如他的墓志铭所记载“他的一生---生活在树上---升入天空”。
地面,是曾经反叛过的那个世界的代表,也是男爵自己人生的局限,一种永恒的孤独。这种孤独,卡尔维诺让它在爱情的领地中表现无遗。童年小姑娘的身影在男爵心中永存,虽然她可以将触角延伸到大树之上,和男爵共同分享爱情,但是她最终只属于大地,属于骑在白马上奔驰的自由。或许,清醒者保持自由、保持独立的同时,也必然要保持这种孤独---这可在爱情之中感受到又超越于所有尘世情感的孤独。
《马可瓦多》之中,我们已经结识了那位充满孩童般的好奇心,在现代的城市生活之中时时刻刻寻找趣味、制造奇迹的马可瓦多先生,那种种新奇而美妙的幻象,每次傻子般诚挚的坚守早已让人难以忘记。
而在这里,卡尔维诺将故事背景放在人文精神不断延续的十八世纪,一切想象变得更为彻底、大胆,完整。“当年,无论走到哪里,我们头顶之上和蓝天之下总是能够看到树枝和树叶。”在那个时代,卡尔维诺浪漫的幻想可以像大树的根枝一般长满整个世界,似乎对植物的热爱和对童年时代空间游戏的怀念,一起在他脑海之中生根发芽。所以,字里行间充满诗意,我们在阅读之中的时空体验也不断被拉长,似乎期盼这样的世界永远不要完结,等到我们都可以坐在树枝上阅读整个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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