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术的平静 (original) (raw)
1、
徐皓峰的文字,还是这样令我心动:“北方理念,刀法是防御技,刀背运用重于刀刃,因为人在刀背后。武侠小说是一棱刀背,幸好,有此藏身处。”文出短篇武侠集《刀背藏身》。
六篇短篇小说,《师父》、《国士》、《刀背藏身》为新作,其余三篇《倭寇的踪迹》、《民国刺客柳白猿》、《柳白猿别传》都已有改编电影。徐的文笔、精气神,是独一无二的才华。在《逝去的武林》、《武士会》两书中,徐皓峰利落的短句,古意盎然的人物、对白,我读了有微醺的感觉。读罢新作《师父》,所有的武术绝招、武林规矩、历史大潮,都让位于徐皓峰赋予小说的整体气质:平静。我看到了一个侧卧的作家,看似嘴唇不动地在讲述已和当下中国相去甚远的另一个中国,他已形成他自己的知识体系,不需附和商业潮流,不必高声喧哗,武学精华了然于心,已化入周身,现在的徐皓峰,写作即是习武。
已是第三次写徐皓峰的书,这位在中华武学中浸淫日久的文人,凭借文字再次显示了呼之欲出的功力精进。这一次,他以武侠故事的框架,将“武术的平静”诠释得极耐寻味。
武术不是体操,不是为减肥、健身而存在的任何运动。正统的武术,练心比连拳更重要。因为任何门派的武术,练下去就会练到一击必杀的层次。不知“武术的平静”,武术就会成为最可怕的存在。而忽略“武术的平静”,武术就会以“宝贵的文化遗产”、“华丽的运动项目”等虚假的面目存在。其结果现在已很显著,以传统规矩授徒,教授正经功夫的正统武馆,大量存于海外。
2、
武学,功夫,不仅不再是主流中国的文化,连在流行文化里,也属末路穷途。香港一代洪拳大师、电影人刘家良的离世,被标榜为“功夫电影已死”的悲观事件。王家卫导演,徐皓峰参与编剧的《一代宗师》,虽然票房胜利,但正与反的两派评论声中,已可见“人心不古”的现状。很多人理解不了影片中民国武林人物的言谈举止,大家受不了武林人物不打架时的状态,有人认为这是王家卫在玩武学浪漫。其实知道徐皓峰其人的观众,一眼就看出了那些说话深藏不露的大师,确是徐皓峰竭力想留存给后世的真实武林历史。
谁才配得上叫“宗师”?徐给过定义:“ 从前的中国是‘宗师制’国度。特别是艺术和技术行业,靠服众,让大家在道德和专业水准上服气,不靠暴力、集权和垄断,这才是宗师。”
而在《刀背藏身》的序言中,徐又写了一段话:
“我童年住的那条京城胡同,仅一户无文化人家,安稳低调。七十年代末,他家儿子娶妻,在胡同空地摆的酒席,客人都是外来人,席间不知何故,突然群起对骂。这场全无顾忌的粗口,震撼胡同居民,觉得天地将变。民间传统,没文化的人要学文人作派,杜月笙即是一例。‘谁学谁’的关系逆转,便换了人间。”
否定了传统文化,其中的一个表现即是“认为武侠就是暴力、色情等低俗元素混合体”,继而使得武侠小说只剩梁、金、古三位大师,无人有兴趣重看民国的还珠楼主、王度庐、白羽、郑证因。文人在武侠小说中藏匿了许多中华精髓,现在不仅荒了,而且残了。
读徐皓峰这本新书,敬佩他竟能熬过这么多年的孤独。目睹那么多荒腔走板的所谓武侠影视剧,眼见城市里的孩子学钢琴、学跆拳道、学拳击,一个拥有“高术莫用”武学修养的人,该有多么孤独。很多人不是怀疑武术是不是能打,而是脑子里根本没给武术留席位了。
3、
徐小说中的每一场打斗,都是内行看门道的功夫,而如我等外行,也能在多读几遍之后,体会到武术的威力。以《师父》中的段落为例:
“人体是天然的卸力系统,拳头的击打力度再大,也会被肌肉弹开,最多把人打得皮开肉绽。而经过站法训练,拳头可产生透力,透过骨肉震伤内脏。这一站,在八卦掌叫‘夹马桩’,在咏春拳叫‘二字钳阳马’。”
光看《叶问》系列电影,你可能对咏春拳有极高的热情,但当你去看咏春实而不华的三个套路“小念头”、“寻桥”、“标指”的视频,甚至去练习,枯燥和乏味很快就会使你那颗当代的脑袋得出“这哪有实战可能”的结论。而咏春师傅再三要求你练习时要做到“平静、放慢、准确”,是不会出现在甄子丹等人的台词里的。武术,是平静做基础的运动,因为其它任何传统文化,都是以此为基础。平静之后,才是旧时中国的各行各业在统一价值观后产生的民族尊严。
不平静会如何?《师父》中的一句话足以概括:“利益上建立的友谊,常以背叛为结局;学问上建立的友谊,可以依靠。”
不平静,就学不到真的学问,而利益却领会的很快。从前的师父,无需也无意靠电影传播绝学,因为“功夫不是买卖”。现在的师父,即使拍了视频,也会让躁动着“解密拆穿”的网络力量冲散了自尊的可贵或自欺的可怜。徐皓峰就在这样的时代里写着“武侠小说”,一招一式,都力求真实、高强。看他的小说,想习武的会立马动身,因为悟到“武术的平静”之妙旨之后,你就不会有顾虑。而只求人生有质量的普通读者,则更为幸运,因为再差的环境下,中国总不缺高人,有高人,我们就有处藏身。
于11月1日发表于《台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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