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意识与私小说 (original) (raw)

上学期我跟刘大师、存在同学在公寓门口吃烤鱼,聊到各自所上的课程,存在同学谈起了卢卡契。《叙述与描写》里卢卡契比对左拉和托尔斯泰对赛马这一情节的处理,将自然主义的描写与现实主义的叙述这两种写作手法或者说表达方式直接与两派的世界观勾连,得出自然主义是如何对自己所处的世界没有掌控力而现实主义又是如何胸有成竹这样的结论。这结论自然没有什么新鲜,尤其对卢卡契这样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来说。但他论证的方式却很是吸引我,不是描写的内容与作者精神的关联,而是形式本身的深刻韵意。

当时我恰巧在读《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
在这本书里,两位对话者多次言及个人意识的话题,处处表现知识分子的国民性批判。在他们眼里,日本人当然是缺少自我意识的,总是作为集体获得成功或者作为集体遭受失败。日本人甚至不具备作为个体来面对创伤和寻求疗救的能力。比如,谈到美国的小孩如果遭受了家庭的不幸是如何积极去面对时,河合医生说“这样的情况要发生在日本呢?就会有光哭着抱怨的人,不停地絮叨为什么就我这么不幸。因为自己的不幸大家都有责任嘛,所以就想不到归根结底还是需要靠自己去克服困难。遇到困境,思路总会变成‘我都这么不幸了,你们还不快点给我想想办法’。这样的人是不会好转的”。(P13)在这两位看来这是日本人的典型思维。
接着谈论到文学,村上说“我对于这之前日本小说中用的日文真的忍受不下去了。那是一种在没有把自我(ego)相对话的状态下,劈头盖脸的逼上来的感觉。特别是所谓的纯文学、私小说,成天在你周围缠着你不放。总之我那时候是讨厌得不得了,一直想着要逃出去,逃出这种地方。”(P25)而河合也回应道“在日本,自我和他人的区别不像西方那么明确,字面上说是‘私’,其实甚至可以说跟‘世界’的意识是有同一性的。非常巧妙地利用了这种模糊性的‘私小说’,跟欧美人讲述‘自己’的作品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如果成功了,那么身边的杂事儿就跟‘世界’等价,私小说是抱着这样的意图写出来的。想让这个具有国际性,极端困难。”
这其中的关系很明晰。村上厌恶私小说是认为私小说就像日本人缺乏个人意识的罪证。其实不只在这里,村上的所有小说里几乎都论及“个人意识”的成型。你能感受到他痛恨没有自我性,在庞大的集体中被碾碎的人。他的主人公无不努力经营着自己的个人意识。在《地下》里,他把投毒的人当作汉娜•阿伦特笔下的艾希曼,控诉他们不像一个独立的人。
他把缺乏自我意识当成一种前现代状态,而把自我意识的觉醒当作健全现代人的必修课。

只是在我看来,村上对私小说的评判实在是偏心透了,这个在战后美式教育中长出来的小说家近乎粗暴地拒绝了日本独有的小说类型。私小说哪有那么简单?它就真是块陈腐的旧抹布?
私小说莫不是个人意识空前泛滥的产物吗?以前我还调侃那是露阴癖和偷窥狂的合谋。通篇是作者咸湿的欲望、阴郁的自白、恨不得把自己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全写出来供人把玩。三岛在《文章读本》里这样写,“私小说描写的是我静态的所见所感,我的目光越犀利,感受越敏锐,小说的世界就会越局限在自我的范畴里。私小说虽然不谈成长故事,但就像伊藤整对私小说详尽的说明一样,私小说将人生演技化、作者的心灵和人生的界限趋于模糊,甚至可以为了小说破坏自己的人生。”《人间失格》、《假面自白》、坂口安吾的众多短篇无不都是把自我的内部翻转出来去嘲笑世间,其中的幽暗、焦虑、颓废、自恋无不与西方现代派如出一辙?很多评论家总要遗憾私小说没有社会感,但没有社会感恰是现代派吸引我的地方。
私小说是从日本自然主义中开出来的。日本自然主义从法国自然主义那偷了理念。只不过它又和日本古典文学中的日记体小说一脉相承,这才给了村上诟病的机会。称其耽于狭隘的自我中,没有“将自我相对化”。
这里就有趣了。研一的理论课读过黄锦树的论文《抒情传统与现代性:传统之发明,或创造性的转化》。文中将中国古典抒情传统与台湾80年代现代小说的众多特点做比对,找到两者在形式上的很多契合之处。我想私小说的样态也有这样的意味。如果我们看《棉被》就能直接感觉到日记小说的影子。日记小说当然是前现代的,平安朝哪里有什么自我意识,那才是真正没有相对话的自我,我和我的世界是一体的。但私小说绝对不是,那是在整个世界中生生辟出一块腐臭的“净土”。但这之中的区别恐怕还得再追问到哲学层面,去读读张隆溪是个好选择。
如果私小说(至少是战后私小说)不是现代主义的,那日本就没有现代主义小说了,它就像是日本的意识流小说。如果它不是极具个人意识的,那它就不会存活下来。但它的表现形式和日本的现代性一样错综复杂,一个后殖民的有效案例。

PS
其实写到后面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第一段了…… 好像跟后面没啥关系,但当时觉得太有关系了,现在怎么也找不到那个链接点了。可能我就是想说我们吃了个烤鱼……索性就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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