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单向度的人》 (original) (raw)
读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
一种被遮蔽起来的不幸可能是一种幸福,不过,确实一种虚假的幸福。
程巍:《否定性思维:马尔库塞思想研究》
一、马尔库塞和《单向度的人》 技术理性、单向度的人、单向的思想、单向度的社会
二、《单向度的人》核心观点:技术——发达工业社会的内在矛盾
三、单向度的社会:政治、文化、语言领域内的封闭
四、单向度的思想:对形式逻辑、实证主义和经验主义、语言分析哲学的批判
五、进行替代性选择的机会:哲学与解放
六、注释中提到的一些细节问题
一、马尔库塞和《单向度的人》
法兰克福学派社会研究所转迁到美国期间,因为囿于德语写作而并不为大多美国人所知,而马尔库塞则尝试用英语写作以及留在美国工作,并成为美国上个世纪60年代学生领袖“3M”之一,使得法兰克福学派名声大噪,很多知识分子乃至大众也是通过马尔库塞接触到法兰克福学派,接触到阿多诺、霍克海默,接触到他们的批判理论。阿多诺曾把自己的论著比作“漂流瓶”,旨在飘向能够读到它和能够读懂它的人。正是马尔库塞这个一度和社会研究所有所龃龉的人,让“漂流瓶”为世界范围内思考和震惊。那么,作为海德格尔的弟子,接连发表《理性与革命》(1941年)《爱欲与文明》(1955年)《苏联的马克思主义》(1958年)等一批论著后,为什么在1964年发表《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却能引起这么大轰动并在名义上充当了60年代美国学生运动的领袖?
根据程巍在《否定性思维:马尔库塞思想研究》一书中的观点,《理性与革命》是为黑格尔的理性主义翻案,而将实证主义和经验主义指责为纳粹极权主义思想的起源。自一开始,马尔库塞就对英美哲学中实证主义和经验主义抱有敌意,直到他写作《单向度的人》,都把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指责为造成单向度的人和单向度的社会的一个主要思想来源。最为有趣的是,明明发端于德国的纳粹主义竟然要从偏重实证主义和经验主义的英美国家里寻找思想根源,“我不想说他这时是一个唯心主义者,但至少是一个有想象力的人”(程巍语)。 不过《理性与革命》至少做到了两点,为以后马尔库塞研究苏联的社会主义和美国的发达工业社会做一个很好的基础性工作。一是他为自己的心中偶像黑格尔的理性主义“平反”,从此几乎对黑格尔避而不谈;二是他将纳粹主义指斥为极权主义并在哲学层面上开始对实证主义和经验主义的批判,进而他需要寻找一个“物”,来支撑自己的哲学判断。[ “物”即“技术理性”,在1941年马尔库塞发表的《现代技术的一些社会含义》一篇并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论文中,就已经有了技术管控社会这一观念的端倪。从这一点上看,马尔库塞还是不自觉地陷入了实证主义的圈套。]这为他以后转入社会学研究做好了基础工作。
而发表于1958年的《苏联的马克思主义》,是马尔库塞供职于美国情报机构,根据大量披露出来的苏联社会历史史料而完成,书中主要观点是指斥苏联的马克思主义为极权主义,进一步的说,他延续了之前对“物”的寻找,在一个帝国主义链条中最为薄弱环节建立起来的社会主义国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符合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国家(或者社会主义国家)得以建立掌握政权的条件,所以二战后,经济待兴,政治冷战,资本主义阵营和社会主义阵营随着面临战争危险,所以斯大林主义不得不偏重于现代化和工业化的早日实现,而这在把青年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视为“圣经”读物抱有人道主义观念的马尔库塞看来,苏联的马克思主义必然会受到批判。“苏联的马克思主义背离了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原则和伦理原则,把一种关于人类自由和解放的理论扭曲成了一种压抑个体自由和解放的教条”[ 程巍:《否定性思维:马尔库塞思想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9月第1版,第203页。]。而在这本书里,技术纳入了马尔库塞的视野,苏联的“国有化不过是为提高劳动生产率、为促进生产力发展,以及为了从上面进行控制(集中计划)而采取的一种技术——政治手段,即统治方式的一种变化、统治的简化,而不是什么消灭统治的前提”。[ 马尔库塞:《苏联的马克思主义》,张翼星、万俊人译,黄振定校,2012年5月第1版,第47页。]
所以在一条贯穿马尔库塞思想的“技术-极权主义”线索上,1964年发表的《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 发达工业社会,可以涵盖德国纳粹主义社会、苏联社会主义社会、美国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不过,我认为,马尔库塞在这里所指出的发达工业社会,偏重于对美国的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因为书中所使用的例子,绝大多数是美国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案例,而且,《理性与革命》有对纳粹德国的研究,《苏联的马克思主义》是对苏联的研究,《单向度的人》是对美国的研究,这是马尔库塞研究一条研究思路和线索。],马尔库塞对“技术理性”偏执的痛恨和批判也便不难理解。普遍的看法是,马尔库塞的“技术理性”概念和研究受到了霍克海默“工具理性”的影响,但是霍尔海默的《工具理性批判》是在1967年才发表,马尔库塞对“技术理性”的思考和成形,从1941年开始直到1964年《单向度的人》最终确立技术理性是一种极权主义意识形态。所以程巍认为,对工具理性(或者技术理性)的批判研究,马尔库塞与法兰克福学派其他理论家几乎同时同步进行。
《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一书,马尔库塞做了三部分划分,分别是单向度的社会、单向度的思想、进行替代性选择的机会。他站在社会学的角度,从政治、文化、话语领域分析了单向度社会的形成,又从哲学层次上批判了形式逻辑、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以及语言分析哲学,把以上三种认作是单向度思想形成的哲学根源。在进行替代性选择的机会这一部分,马尔库塞似乎要为技术理性社会寻找出路。下面将从以上三部分对这部书进行文本细读。
二、《单向度的人》核心观点:技术——发达工业社会的内在矛盾
(工具理性对意识形态的控制导致人的异化,形成单向度的人)
该书第一章是马尔库塞对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的总揽和概述,首先必须廓清一个被经常误导的提法,就是马尔库塞对“技术理性”抱有一元化的批判态度。其实不然,马尔库塞对“技术理性”的态度存在矛盾,尤其是在进行替代性选择的机会这一部分,技术合理性的一面体现得更为明显。他认为,发达工业社会有可能达到实现人意志自由这样一种目标,也是技术合理化的目的,即“机械化和标准化的工艺程序可能使个人的精力释放到一个未知的、超越需要的自由领域。人类生存的结构本身就会改变;个人将从劳动世界强加给他的那些异己的需要和异己的可能性中解放出来。这时,个人将会自由地支配他自己的生活。如果生产机构能够组织起来,并致力于满足生命攸关的需要,那么,它的控制还是充分地集中起来为好;这种控制并不妨碍个人的意志自由,反而会使它成为可能”。(P4)但实际情况却恰好相反,技术非但没有实现人的自由,反而限制了人的自由,马尔库塞进一步引申为是一种极权主义意识形态的控制,“国家机器把其防务和扩张的经济、政治需要强加在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上,强加在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上。当代工业社会,由于其组织技术基础的方式,势必成为极权主义。因为,极权主义不仅是社会的一种恐怖的政治协作,而且也是一种非恐怖的经济技术协作,后者是通过既得利益者对各种需要的操纵发生作用的。当代工业社会由此而组织了有效地反对社会整体的局面出现。不仅某种形式的政府或党派统治会造成极权主义,就是某些特定的生产与分配制度也会造成极权主义,尽管后者很可能与党派、报纸的‘多元论’以及‘对等权力牵制’等等相一致”[ 马尔库塞在这里留下了一个问题,是技术本身或者是技术的组织形式是极权主义意识形态,还是技术被政治意识形态操控而进行统治,这样,技术则是一个中立的概念。]。(p4-5)而极权主义意识形态的权力运作表现在对机器的理解和运作上,机器既可以是“社会的最有效的政治工具”,也可以成为“人的新的自由的潜在基础”。由于自由的实现与需要的满足之间存在必要的张力,因而有必要在发达工业社会内部区分“真实的需要”和“虚假的需要”,马尔库塞认为,“现行的大多数需要,诸如休息、娱乐、按广告宣传来处世和消费、爱和恨别人之所爱和所恨,都属于虚假的需要这一范畴之列”(P6)。区别虚假需要和真实需要的一个重要标准,是历史标准也是最客观的标准,即“最充分地利用人类现有的物质资源和智力资源,使个人和所有个人得到最充分的发展”(p6-7)。但是,在发达工业社会下,“根本需要的普遍满足和辛劳、贫困的逐渐减轻成为普遍有效的标准”(p7)。也就是说,在管控社会下,只要能达到这个普遍有效的标准,无论是否受到灌输和操纵,都可以被视为个人真实需要的满足达成的个人自由。“一切解放都有赖于对奴役状态的觉悟,而这种觉悟的出现却往往被占主导地位的需要和满足所阻碍,这些需要和满足在很大程度上已成为个人自己的需要和满足”(p7)。马尔库塞把这种自由的满足称之为一种“欺骗的自由”,我们所进行的自由选择,只能在管控社会所提供的范围内,“自由可以成为一个强有力的统治工具。决定人类自由程度的决定性因素,不是可供个人选择的范围,而是个人能够选择的是什么和实际选择的是什么。·······在大量的商品和服务设施中所进行的自由选择并不意味着自由。何况个人自发地重复所强加的需要并不说明他的意志自由,而只能证明控制的有效性”(p8)。更为重要的是,管控社会的“欺骗性自由”不易被察觉,这一切归因于“技术理性”,马尔库塞用“潜化”一词来形容外部控制转化为人的内部需要 ,“潜化使人联想到自我把‘外部的’移置为‘内部的’那一套相对自动的过程”。(p9-10)也即是,技术理性使个人同整个社会达到了直接的一致化。具体体现在,人内心的否定性向度和否定性思考力量丧失。“反对现状的思想能够深植于其中的‘内心’向度被削弱了。这种内心向度本是否定性思考的力量也即理性的批判力量的家园,它的丧失是发达工业社会压制和调和对立面的物质过程在思想意识上的反应。进步的冲击使理性屈从于现实生活,屈从于产生出更多和更大的同类现实生活的强大能力。制度的效率使个人的认识迟钝,使他对不表达整体之压制力量的事实视而不见”(p10)。这是异化的更高阶段,“异化了的主体被其异化了的存在所吞没”(p10)。马尔库塞认为,这是意识形态的体现,意识形态包含在生产过程本身之中,生产机构及其所生产的商品和服务设施“出售”或强加给人们的是整个社会制度,技术生产出来的产品起着思想灌输和操纵的作用,由于更多的社会阶级中的更多的个人能够得到这些给人以好处的产品,因而它们所进行的思想灌输便不再是宣传,而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由此,产生了单向度的思想和行为模式。而造成这一切的哲学根源在马尔库塞看来是哲学上的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这种趋势可能与科学方法即物理学中的操作主义和社会科学的行为主义的发展有关。其共同特征是处理概念时的总的经验主义”(p11) 它否定了理性的超越因素。
尽管如此,马尔库塞还是很客观认为技术合理性的一面,在可能性上,人类可以逃脱技术统治控制而实现自由,“发达工业社会已接近于这样一个阶段,那时它的继续进步将会要求从根本上破坏现行的进步方向和组织。当物质生产(包括必要服务设施)的自动化程度达到所有基本的生活需要都能得到满足,而必要劳动时间又降低到最低限度时,这一阶段就到来了。由此出发,技术进步会超出必要的领域,在这个领域中它曾作为统治和剥削的工具并因而限制了它的合理性。到那时,在为自然和社会的和平而进行的斗争中,技术将服从于使人的才能得以自由发挥的任务”(p14)。这是他寻找到的替代性选择的机会,但是马尔库塞还是很坚定地认为,在下层人民中有牢固的群众基础,来反对这种“历史替代性选择”,因为“技术愈是能够为和平创造条件,人的身心就愈是组织起来反对历史的替代性选择”。(P14) 在这里出现了一个发达工业文明的内在矛盾,技术合理性既要完善,社会制度又要阻止这一完善的趋势。“一是使技术合理性完善化的趋势,一是在已确立的制度内加紧遏制这一趋势的种种努力”(p15) 马尔库塞对于发达工业社会如何解决这一矛盾提出一个很重要的观点,社会化大生产的进行、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完成,使得在物质生产领域内的技术组织方式转移到了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领域,社会生活被纳入到了技术管理当中,由此而形成了全面管控的社会。意识形态不仅没有终结,反而愈发隐蔽地存在于社会生活和个人生活当中。“在富裕和自由掩盖下的统治就扩展到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的一切领域,从而使一切真正的对立一体化,使一切不同的抉择同化。技术的合理性展示出它的政治特性,因为它变成更有效统治的得力工具,并创造出一个真正的极权主义领域,在这个领域中,社会和自然、精神和肉体为保卫这一领域而保持着莪持久动员的状态”。(P16)
三、单向度的社会:政治、文化、语言领域的封闭
1.政治领域的封闭
在这一章里,马尔库塞认为,技术进步和对国际共产主义的假想威胁造成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全面管控,国家内部对立的两大政党从竞争到合作、工会与私人企业的合作,是其表现。他论述了两个问题,一是使革命具备可能性的“历史主体”工人阶级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二是尽管技术进步、物质生产能力提高,但发达工业社会如何缓解来自内部的离心趋势,即马尔库塞所谓的“遏制前景”?
1.1历史主体的变化
技术进步和国际共产主义威胁的双重影响下使阶级冲突得到缓和和解决,那么这种冲突得以稳定的状况是暂时性的,还是永久性的?在经典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看来,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过渡依赖于政治革命,政治设施被摧毁,但是技术设施可以要保留下来为社会主义服务,“技术合理性的具体化还是社会主义一切生产力发展的先决条件”(p20)。但是马克思的并不适应物质充裕的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在这一社会里马克思认为的革命“历史主义”劳动阶级发生了决定性的转变,马尔库塞指出了四点转变因素并一一做了评析。
(1)机械化不断地降低在劳动中所耗费的体力的数量和强度。(p21)[ 从这一段可以看出技术是意识形态,而非中立。]
在经典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看来,技术进步带来的机械化解放了劳动者的体力,使劳动者拥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而在马尔库塞认为,尽管体力劳动解放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对劳动者的剥削减轻,也并不意味着劳动者拥有更充足的私人时间,“机械化劳动,是对生命力的一种长期占有、消耗和麻醉,是一种非人的苦役,甚至是更使人疲惫的苦役,因为机械化加快了劳动速度,控制了机械操作者(而不是产品)并把工人们相互隔离起来。······体力转变为技术和思维技巧的特点更加突出”。(P22) 对生命力的占有和消耗以及对思维的控制,使原本劳动阶级认为劳动体力的减少的福利不再成为福利。马尔库塞进一步指出,由于体力劳动、劳役重压获取生活必需品这一悲惨的行为是对社会的“活的否定”, 但发达的技术却使这一否定性力量消失了,工人阶级所面临的支配和压迫不再只是肉体,还有灵魂和大脑,“机械化奴役状态中发生的变化:东西支配而不是压迫,它们支配着人这一工具——不仅支配他的身体,而且支配他的大脑甚至灵魂”(p23)。
(2)同化趋势进而表现在职业的层次上。(p24)[ 马尔库塞有关机器的论述。]
表现在“蓝领工作队伍朝着与白领成分有关的方向转化;非生产性工人的数量增加。”以前劳动者的职业自主权虽然是他受到的职业奴役,但是却具有特殊的职业否定能力,而现在劳动者却在失去这种职业自主权。
(3)劳动特点和生产工具的这些变化改变了劳动者的态度和意识。(P26)
马尔库塞把劳动者的态度和意识,“需要、愿望、生活标准、闲暇活动及政见的同化,导源于在工厂自身中、在物质生产过程中的一体化。”(p26)尽管,“技术性失业的加快,管理地位的提高,工人无能为力和听天由命思想的增长”,(p26)但是工人参与到资本主义企业并从企业中获得既得利益,都有助于劳动者态度和意识的改变。
(4)新的技术工作世界因而强行消弱了工人阶级的否定地位:工人阶级似乎不再与已确立的社会相矛盾。(P27)
尽管发达工业社会使对立的阶级之间发生了一些新的形式的变化,但是这并未更改二者之间的主奴关系,“发达工业文明的奴隶是受到抬举的奴隶,但他们毕竟还是奴隶”。(P28)而且技术和政治之间的相互依赖、恶性循环越来越严重[ 技术意识形态和政治意识形态的结合。],“由于物化有可能凭借其技术形式而成为极权主义,组织者和管理者本身就愈来愈依赖于他们所组织和管理的机器。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之间的相互依赖不再是主仆之间的辩证关系,这种辩证关系在为相互承认而进行的斗争中已被打破,因此毋宁说它是包括主仆在内的恶性循环。”(p28) 在这里被管理者是技术意识形态的实体代表,而管理者是政治意识形态的实体代表,二者之间相互依赖,共同管控社会。
1.2“遏制的前景”
发达工业社会物质生产能力的提高,一方面全面地管控社会有了现实的可能性,但另一方面作为发达工业社会巨大催化剂的“自动化”(生产上的自动化),把劳动力从机械的束缚中部分解放出来,机器生产取代了劳工阶级的体力劳动,因而造成一部分劳工的失业现象。马尔库塞将这一现象称之为“来自内部的离心趋势”,“自动化,······,是从量变转化为质变的技术手段。因为社会的自动化过程表现了劳动力的变化,或更确切地说,表现了劳动力的质变,在这一质变过程中,劳动力从个人中分离出来,变成为一个独立的生产客体,并进而变成为一个主体”。(P31)依据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作出的判断,随着大工业的继续发展,创造社会财富的依靠力量动原(Agentien)不再是依靠劳动/劳动时间来获得物质财富,而是科学水平和技术进步成为生产力。马尔库塞据此认为,自动化的应用具备合理性,可以促发新文明,实现历史超越。“在必然性领域内完全实现自动化,将打开自由的时间向度,即人的私人生活和社会生活得以形成的向度。这将是朝向一种新文明的历史的超越”。(P31)[ 这里,与之前对历史主体转变第一点的论述完全不同,发达工业社会让劳动阶级几乎不再进行政治反抗,但是这里又指出机器自动化在一定程度上导致工人失去,又制造了反抗力量。] 但是,马尔库塞进一步认为,劳工阶级的抵抗并不带有任何政治激进态度,因为集团利益、劳工领袖都隶属于国家利益,而且社会上阶级变动不居,白领成员在逐步增加。而且福利国家的各种社会福利也普遍使劳工阶层降低了抵抗力量。
在这里,马尔库塞延续在《苏联马克思主义》的探讨,论述苏联的工业化,他同样认为,技术进步是成为统治工具的力量,这一点上与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无异。而且,他并不认同,落后国家的新发展可以逐步具有相对独立性的“第三种力量”,殖民主义和工业化技术带来的统治会破坏原有的价值传统,以及依靠自身力量创造社会财富在全球化和互相联系的当下几乎没有可能。马尔库塞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和社会主义社会的发达工业的探讨,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在互为假想敌的美苏冷战时期,资本主义阵营和社会主义阵营的最大最主要的敌人并不是对方,而是一个生活方式,一种能够瓦解统治的生活方式。“当资本主义对付共产主义的挑战的时候,它发现了自己的能力:在使以利润为目标的、阻止生产力发展的私人利益居于次要地位之后,所有的生产力可以得到惊人的发展。当共产主义对付资本主义挑战的时候,它也发现了自己的能力:惊人的舒适、自由以及生活负担的减轻。这两种制度下都具有那些被扭曲得面具全非的能力,而且在这两种制度下,理由归根结底是同样的:为反对一种生活方式而斗争,这种生活方式将瓦解统治的基础”。(P45)
2.文化领域的封闭
在文化一部分,马尔库塞从文学艺术、性本能等方面探讨由于技术发展带来的这些领域否定性力量的消失。
2.1文学艺术
马尔库塞把发达工业社会之前成为“前技术社会”,这一社会的文化称为“前技术文化”,发达工业社会是“技术社会”(或者“后技术社会”)。马尔库塞所推崇的西方高层文化[ 我认为,高层文化指的是西方的资产阶级精英文化。],产生在前技术社会,它“曾表现了一种同整个商业和工业领域、同可以预测并可以获利的秩序的有意识、有步骤的异化”(p48)。也即是说,高层文化具备否定性向度,“可以指控和否定商业秩序,与商业秩序形成不可调和的对立”。在文学作品中代表此向度的是一些破坏性角色(如艺术家、娼妇、反叛诗人、小丑等),他们与整个社会的主流价值相偏离,因而具有否定力量。但是技术的发展使艺术不能再同社会秩序相否定,使本来应该描写苦痛和生活不幸批判现实贫弱以此来实现“大拒绝”的作家,失去了反叛的合法性。“不断发展的技术现实不仅暗中破坏了艺术异化的形式,而且也破坏了它的基础;这就是说,不断发展的技术现实不仅使某些艺术风格失去了合法性,而且还使艺术的要旨失去其合法性”(p51)[ 马尔库塞这里所使用的文学艺术异化实际上是指文学艺术的否定性力量。]。艺术被纳入到已确定的统治秩序当中,并被大规模复制,失去否定力量,成为了物质文化的一部分,“异化作品被纳入了这个社会,并作为对占优势的事态进行粉饰和心理分析的部分知识而流传。这样,它们就变成了商业性的东西被出售,并给人安慰,或使人兴奋”(P52)。
当然在技术社会里,也有马尔库塞推崇的艺术形式,比如同现实相疏远的先锋艺术创作,布莱希特戏剧理论提出的让观众走出现实世界进行否定性思考的“间离效果”等等,都为文学语言恢复“大拒绝”而做出努力。但这些都不可扭转艺术被俗化、被大众化的趋势。
2.2 性本能
在弗洛伊德看来,人类文明的发展是建立在对性本能的压抑之上,而马尔库塞在《爱欲与文明》(1955年)里一反弗洛伊德观点,认为“因为经济的匮乏和为克服此种匮乏而进行的必要的工作,某些基本的压抑和禁欲主义对于建造文明确实是必要的,·······但是分配资源的形式(不管资源是否贫乏和通过工作的努力是否得到了增长),以及工作的组织形式却总是强加在人们头上的;并且,为了维护这些形式的必要的压抑形式则已超出了维持文明所必需的限度。进而,当技术和物质的进步扫除了文明发展道路上经济匮乏的障碍时,压抑对于维持文明的任务来说日益显得多余。愈来愈为一种目的是维持特定、可去除的社会统治形式的多余的压抑”[ [美]阿·麦金泰尔:《马尔库塞》,邵一诞译,余明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7月第1版,第56-57页。]。所以马尔库塞主张在发达工业社会性欲解放以此来推进人类文明。[ 这也是后来马尔库塞一直认为,美国60年代造反学生误读了他的观点。马尔库塞讲的是爱欲解放,造反学生理解成了纯粹的性欲解放。]随后,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1961年)里则区分了两个名词,性欲(sexuality)和爱欲(eros),爱欲等同于他在《爱欲与文明》中提出的性欲解放在推进人类文明,而性欲是技术社会在性本能领域的俗化趋势,在技术社会里爱欲能力降低,而性欲能力增强。除了性行为本身泛滥以及商品化之外,还表现在私人生活的公众化、身体成为性欲望的表达,“性被纳入工作和公共关系之中,并因而变得更易于得到(受控制的)满足。技术进步和更舒适的生活使性欲成分有可能有步骤地融入商品生产和交换领域”(p61)这表现在文学作品中,马尔库塞认为,古典派和浪漫派的文学作品中的性描写性欲是反叛的,是用来对抗恶劣的现实环境,是个性自由的强烈表达,同时也和死本能相关联。而当代文学(马尔库塞所处的20世纪60年代,他列举了奥尼尔笔下的酒徒和福克纳笔下的野蛮人)完全失去了否定性,迎合社会现实。“性欲描写更加生动,更加富有挑逗性,更加放荡不羁。它是那个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因而不再具有否定性。所发生的只是狂放和淫秽的、讲究生殖力和趣味性的乌七八糟的事情。但正是因为如此,它是完全无害的”。(P63)
发达工业社会里,日渐增长的操作技术的进步,同时也使得社会操纵和控制破坏性本能(攻击性本能)的能力增强,发生在身边的暴力事件等破坏性攻击性行为被组织进日常生活,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使得人民愈来愈麻木、无感,人类的“幸福意识”在极权组织的操控下获得了虚假的满足。“今天,个体和社会整体的这种联系已被成功地压制。那些使自己与社会整体相一致的并处于其领导者和保卫者地位的人,可能犯下错误,但不会干出坏事,他们是无罪的。当他们与整体不再一致,当他们不再抱有什么希望的时候,他们才会是有罪的”。(P67)
3.语言领域的封闭
3.1单向度思想的语言
马尔库塞从对使用中的语言进行分析来探讨发达工业社会通过语言来对大众进行管控。交流领域中语言的双向度不复存在,失去否定性思考,变得肯定。“该领域的语言是同一性和一致性的证明,是有步骤地鼓励肯定性思考和行动的证明,是步调一致地攻击超越性批判观念的证明”(p69)从而,单向度思想的语言是这样一种语言,功能化的、省略的、统一的语言是单向度思想的语言。“这种语言模式在语言学上是一个真正地创造;是一种不在句子各成分之间留下张力和空间,从而省略和浓缩句子结构的句法”。(P70) 他从语言的功能化、词与概念同一、奥威尔式语言、省略句法和语言的形式变化等方面来分析语言作为一种统治工具被整合进了极权主义意识形态中。同时,他又论述了单向度思想的语言的反面——辨证语言。
3.1.1 语言的功能化和词与概念的同一
语言的功能化使单向度思想的语言成为顺从发达工业文明的语言,现象和本质之间保持的张力被功能化的语言抹杀,它创造出一种妨碍差异、分离和区别产生的基本词汇和句法。“语言必然表达和促进理性与事实、真理与被认定的真理、本质与实存、事物与它的功能之间的直接等同”(p69)。因为受到使概念的意义等同于相应的一组操作的操作主义的影响,语言功能化具有了政治涵义,名词和句子本身的存在意义都发生了改变,“名词以一种专横的、极权主义的方式统治着句子,句子则变成为一个有待接受的陈述——它拒绝对其被编纂和断言的意义进行证明、限制和否定”(p71)。
同样,也正是操作主义的思维方式,被马尔库塞相当看重的“概念”(可以理解为用语言而对事物本质的规定)被词所吞并,概念与词同一,词不再具有概念的本质义,而变成一种宣传和标准化的用法。尤其是广告语言,是这种将概念等同于词语的一体化语言学趋势的最典型、最有时代特色的表现。同时,政治语言也成为了广告语言,这表现在政治人物的公众演说里,自由、民主等词成为功能化的语言,是被政治家所操控为了一己利益传递给公众的信息,而失去了原有的概念性内涵。
3.1.2 奥威尔式的语言(言语运动)
发达工业社会里,语言被锁入一个封闭性的结构当中,任何企图跃出这一结构的语言都被认为是不正确的,但言语仍然会有运动,不过马尔库塞认为,言语的运动只是同语和同义词的反复,表面上看似矛盾的两个词,其实具有同一性,这就是奥威尔式的语言(如“和平是战争”,“战争是和平”等等)。为什么公众会接受这种矛盾性的语言逻辑?因为,全面商业化和政治的联盟使其具有了合法性,大众普遍信奉和普遍追求的商业利益被纳入了政治统治和特殊利益集团当中,所以没人真正的关心“载有弹道导弹的核潜艇”是否具有潜在的毁灭,而是更关心其“标价1.2亿美元”能否在生产和销售的各个环节给自己带来实际利益,政治统治力量正是在这一层次上与商业利益达成联盟,使矛盾性的语言逻辑具备合法性。
3.1.3省略句法和语言的形式变化
语言的形式变化,如人格化的语言、使用连字号的定语结构、缩略语,在马尔库塞看来,都是极权主义的语言。“它们共同拥有一种叠进和省略的句法,此种句法创造出把有慑服力的、僵硬的具体性强加给自身的凝固形象,从而切断了意义的发展”。(P74)
人格化的语言,一切“您的”“为您的”的都是强加于人的,好像一切事物都是专门为您定做,“它促进了个人对自己和他人所起的作用的自我认同”(P74)。
使用连字号的定语结构(如雄壮的导弹发射手冯·布朗、军事科学宴会),将不同类别的词组融为整体,让大众忘却了它们之间的差异和区别,从而可以“把技术、政治和军事结合为一体的词组中出现得特别频繁”,(p75)“这种令人惊叹的结构把在刹那间出现的暴力、权势、保卫、宣传的行动和行动者融为一体”。(P76)
缩略语(如UN、AEC)有助于压抑不愉快的问题,仅仅几个字母的缩略语避开了隐藏在其中的政治纷争、否定性意义,造成对事物或事件理解的模糊以及肯定性思维。“缩略语指称的是那种、也只是那种通过删除超越性涵义的方式而制度化的东西。它的意义是被固定、被窜改和被搀杂进其他成分的东西,·······,他就会丧失一切认知价值,仅仅服务于对一种不可置疑的事实的认可”。(P77)
3.2 单向度思想的语言和辨证语言
马尔库塞总结到,单向度思想的语言即“僵化形象中的概念省略;自明而又沉闷的公式对发展的限制;矛盾的免除;物(和人)与其功能的同一——这些趋势表现了语言中的单向度精神”。(P78) 时间和记忆是历史的组成部分,人类的否定性思维出现在历史当中,但是发达工业社会极力抹去时间和记忆,它们被当作非理性的残余而被加以清除。“在未经转译的怨言中出现的含混的、不确切的普遍概念实际上是过去时代的残余,它们残留在言论和思想中,的确是理解和合作的障碍。既然操作社会学和心理学已经促进了恶劣状况的改善,它们就是物质进步和精神进步的组成部分。但是,它们也证明进步的合理性具有矛盾的效果:它在压抑性力量中给人以满足,又在给人以满足的过程中起着压抑人的作用”。(P91)马尔库塞认为,只有批判思想和批判意识才能打破封闭的话语领域和僵硬的结构,而这种打破就是一种辩证的语言,他以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为例,认为它所提出的两个术语,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本身就带有一种双向度的思维,而不是发达工业社会中语言形式变化体现出的顺从主义思维,“无产阶级既象征全面压迫,又象征压迫的全面失败”,“资产阶级是技术颈部、自由、征服自然和创造社会财富的主体,也是滥用和毁灭这些成就的主体”,(P81)他们既处在历史现实和社会实践之中,又与其相对立。
四、单向度的思想:对形式逻辑、实证主义和经验主义、语言分析哲学的批判
4.1.对形式逻辑的批判(理性、自由和真理、形式逻辑与辩证逻辑)
4.1.1 理性
首先马尔库塞认为,理性从产生之初来说就具有一种颠覆性力量,是符合否定性思维的,而到了发达工业社会里,理性观念演变成了极权主义的技术合理性领域。[ 马尔库塞在《理性与革命》里为黑格尔的理性辩护,在这里又说理性造成极权主义的技术统治。]他回溯到哲学思想的本源来分析技术合理性的不同特征。
4.1.2自由和真理
在古希腊哲学里,理性是区分真理与谬误的一种“认知机能”,真理与现实存在等同,因而真理具有一种价值判断,所以说“为真理而斗争即是从破坏中‘拯救’现实的意义上,真理制约和担保着人类存在”(p100)。真理亦是哲学,从这个意义上说,古希腊哲学本身是双向度的思维存在,包含肯定性的领域和否定性的领域。但是,随之而来的科学思想打破了哲学的的价值判断,因为“哲学的价值准则并不引导人们去组织社会,也不引导人们去改造自然”。由逻各斯和爱洛斯的两种否定方式带来的与已确立的现实生活方式的拒斥,被马尔库塞称之为一种“自由的存在”。但是,现在生活中谋取生活必需品的活动占据了特定社会阶级的全部工作时间甚至成为他一生的职业,从这个意义上讲,自由和谋取生活必需品就是对立的[ 这一点同马克思的自由劳动相冲突。],所以马尔库塞认为,自由只能是一种阶级特权。而真理需要的物质载体(即谋取生活必需品)是不自由的,“如果真理以摆脱辛勤劳作的自由为前提,如果这种自由在社会现实中是少数人的特权,那么现实就会只在大致上并且只为了特权集团而承认这种真理。这种状况与真理的普遍性相矛盾”,也即是说,真理本身也是一种阶级特权。
4.1.3形式逻辑和辩证逻辑
马尔库塞回到他的形式逻辑和辩证逻辑的讨论当中,从”S是P”的逻辑命题里区分两会总逻辑。形式逻辑中,推崇“S是P”,是思想与现实的同一,真理与现实同一,现在和潜能之间的张力消失,否定性消失殆尽。而这一形式逻辑成为了技术合理化进行管控社会的操控工具。马尔库塞认为,亚里士多德《论工具》一书是形式逻辑的证明,之后的当代数理逻辑和符号逻辑,同古代逻辑一起被马尔库塞称之为形式逻辑,它其实受到了社会上普遍规则和秩序的操控,“形式逻辑已成为同一组织、计算和推论的普遍规则的附属物——不过,在从其独特的‘实质’中进行抽象时,它们是作为可以替换的记号或符号而成为普遍规则附属物的。这一普遍性质(量的性质)是逻辑和社会中的法则和秩序的先决条件,是普遍控制的代价”(p109)。尤其伴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形式逻辑完全变成了“可以测量、可以控制的物理特性”,人的思想被形式逻辑加之整合进社会操控当中。“形式逻辑自身的理想,是在发展普遍控制和计算的精神工具和物质工具的过程中的一个历史事件”。(P110)
而辩证逻辑在马尔库塞看来,保持了在“是”和“应当”之间的紧张性张力,潜能和现实之间的紧张性张力,所以辩证逻辑是双向度的思维模式。“当历史内容进入辨证概念并从方法论上决定其发展和功能时,辩证思维就达到了把思维结构同实在结构联系在一起的具体性。于是逻辑的真理变成了历史的真理。本质和现象之间、‘是’和‘应当’之间在本体论上的紧张关系,变成历史的紧张关系,对象世界的‘内在的否定性’被理解为历史主体——与自然和社会做斗争的人——的产物。理性变成历史的理性。理性同代表现存社会社会势力的人和物的既定秩序相矛盾(现存社会势力揭示了这一秩序的不合理性特征)——因为‘合理的’是用来减少愚昧、破坏、兽行及压迫思想行为方式”。(P113)
4.2 对实证主义和经验主义的批判(对科学和技术合理化的探讨)
马尔库塞的主要观点依旧延续了之前的讨论,始终把尽管具有推动生产率作用的科学技术作为管控社会的新形式。“劳动的科学管理和科学分工大大提高了经济、政治和文化事业的生产率。结果:生活标准也相应得到提高。与此同时并基于同样理由,这一合理的事业产生出一种思维和行为的范型,它甚至为该事业的最具破坏性和压制性的特征进行辩护和开脱。科学-技术的合理性和操纵一起被熔接成一种新型的社会控制形式”。(P117)
马尔库塞分析了科学的多个方面,首先是科学和价值,科学与价值完全割裂,是“冰冷的机器”,作为观察、测量和计算中心的科学主体“不能作为伦理、审美或政治的行为者来发挥科学作用”(p117)。科学通过对“事物的本质”做出定义,为的是“把压制甚至镇压美化成完全合理的”,打破了逻各斯(理性)和爱洛斯(爱欲)之间的本体论联系,这样,科学与价值分离,也即是说伦理范畴的善与美、和平与正义,以及人道主义、宗教等等非客观、非科学的价值因为不能被科学理性和实证主义所证实,削弱了他们最初的批判力量,变成了“单纯的理想”。
紧接着,马尔库塞又对卡尔·波普尔提出质疑,波普尔认为,物理科学中的物质概念不固定因而并不具有客观性。“物理科学在其历史发展过程中揭示和确定了同一客观实在的不同层次。在这一过程中,已被历史超越的那些概念正被宣告作废,其内容正在被并入那些继起的概念”。(p120) 马尔库塞针锋相对地认为是当代物理学延搁对现实本身是什么的判断,造成双重效果,一是从理论上的“是什么”转向了功能上的“怎么样”,二是现实被当作一种“工具系统”来进行探讨,而否定了形而上学的存在本身。科学精神削弱了黑格尔带有对抗性现实观念以绝对理念为核心的一元论体系,笛卡尔的二元论哲学其实为单向度的科学扫清了道路,把世界的统治权交给了主体[ 马尔库塞这里讲的主体是被客观世界量化的客观性所依赖的主体,它是一个构成性的主体,是“一个某种材料必须或能够被设想成它的事件或关系的主体”(p120)。我的理解是,这一主体应该是同量化客体相连接的一种主体思维,其最主要的特征应该是卢卡契所讲的思维的可计算性。]。
再次,科学与技术紧密结合,科学取得技术先验论地位之后,通过把自然作为工作进行改造自然,从而改造人,进而“技术先验论是一种政治先验论”,“当技术成为物质生产的普遍形式时,它就制约着整个文化;它设计出一种历史总体——一个‘世界’”(P123)。马尔库塞还认为,科学本身不是中立的,也是有工具主义特征,“科学是一种先验的技术学和专门技术学的先验方法,是作为社会控制和统治形式的技术学”(P126)。科学的谋划同特定社会的谋划联系在一起,创造出一个合理的极权主义社会,在这一社会里,技术的解放力量转而成为解放的桎梏,人也被工具化,人的不自由变得合理化。“现代科学原则是以下述方式先验地建构的,即它们可以充当自我推进、有效控制的领域的概念工具;于是理论上的操作主义与实践上的操作主义渐趋一致。由此导致对自然进行愈加有效统治的科学方法,通过对自然的统治而逐步为愈加有效的人对人的统治提供纯概念和工具”(P126)。
4.3 对语言分析哲学的批判
4.3.1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分析哲学
对于促进20世纪哲学领域的语言转向的语言分析哲学来说,反对形而上学命题、反对心灵精神的讨论,以维特根斯坦为代表的语言分析哲学,认为全部哲学问题都是语言批判。前期认同本质主义持“图像论”的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的深层结构和世界的结构秩序之间,存在着某种互为映射的对应关系,语言要求具有绝对的精确性,就是要以精确化的形式化的人工语言,来取代复杂、含混和歧义的日常语言。而在后期维特根斯坦彻底抛弃了“图像论”,坚持“意义即用法”,即意义只存在于语言的特定使用过程中。带有相对主义和反本质主义,他把语言研究的重心转移到了日常生活中经常出现的语词分析上。当然无论是前期还是后期,整个分析哲学是拒斥形而上学的。这当然会遭到信奉德国哲学传统的马尔库塞的批判,完成了对卡尔波普尔等人的实证主义和经验主义批判之后,他又转移到了这一派逻辑分析哲学的另一面,语言分析哲学。他认为,“语言分析的经验主义却是在不允许这种矛盾存在的框架之内活动的——对普通行为领域自我强加的限制有助于产生一种内在的肯定态度”(P137)
4.3.2 马尔库塞对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分析哲学的批判
首先马尔库塞批判了语言分析著作中随和亲切的言谈方式,认为它是一种具体化了的、净化了的语言,缺乏否定性。紧接着,维特根斯坦后期重视日常生活的语词,他认为这并不是普通语言,而是“放大了的语言原子、无聊的言语片断”,尽管分析语言学家对这些语言的分析具有精确性和明晰性,但是“它对哲学思想和批判思想还有破坏性的作用”。马尔库塞比较了两个对立面——语言分析哲学重视的日常思维和语言领域同哲学思维和语言领域,认为哲学语言可以理解成一种“元语言”,从“外部”来解释日常话语的原子化语词,带有对抗性,而语言哲学重视的语词只能是一种精确性和明晰性的描述,“这里涉及一种新意识形态的传播,它通过排除能够理解正在发生的事件(及其意义)的概念来对正在发生的事件(及其意义)进行描述”(P143)。这种意识形态排除了带对抗性的哲学语言,而保留了顺从主义的日常生活语言。那么,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意识形态?又是如何在其中起作用的?
4.3.3 被技术意识形态操控的语言分析哲学
马尔库塞认为,技术成就操纵了物质和精神生产领域,经验世界成为了肯定性思考的对象,个人无力去察觉背后技术统治的操纵者,面对“经验领域巨大而普遍的有歧义的含混的对象却不闻不问”,分析哲学对于歧义性否定性语言所采取的“治疗方式”同社会学领域内类似,都是“转译”,把形而上的普遍概念转译为可操作性的、行为主义的术语。“经验世界就是以这样一种不完整的形式变成肯定性思考的对象。尽管新实证主义注重探讨、揭示、澄清语言的歧义和含混之处,它对已确立的经验领域巨大而普遍的有歧义的含混的对象却不闻不问。而且,它还必须继续如此,因为它所采用的方法贬损或‘转译’了引导人们去理解处于压抑性不合理结构中的已确立现实的概念,也即否定性思维的概念。把批判性思维改造成肯定性思维的做法大多产生于对普遍概念的治疗性处理中;而把普遍概念转译成操作术语和行为术语的做法则是与前述社会学的类似做法同步进行的”(p146)。
4.3.4我的一些看法
维特根斯坦从早期的“图像论”转到后期的“语言即用法”,已经从原本的意义中心论导向了一种反本质主义的倾向,这与解构主义文论消解一切意义中心有一定契合。所以,马尔库塞只认为分析哲学是在日常语言里玩“语言游戏”和无休止的分析,是忽略掉了反本质主义倾向对于马尔库塞所认定的“技术-极权主义-意识形态”中心的统治力量所具有的消解和颠覆作用。
五、进行替代性选择的机会:哲学与解放
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的结尾引用本雅明的一句话,“只是因为有了那些不抱希望的人,希望才赐予了我们”。在发达工业社会里,由于生产技术和社会福利的普遍提高,被马克思称之为最具革命力量的“历史主体”工人阶级逐渐丧失了原有的否定性力量,在政治、文化甚至语言方面被整合进了统治阶级的统治域当中。“如果工人和他的老板享受同样的电视节目并漫游同样的游乐胜地,如果打字员打扮得同她雇主的女儿一样漂亮,如果黑人也拥有凯迪拉克牌高级轿车,如果他们阅读同样的报纸”(P8)。那么,那些“不抱希望的人”在哪?马尔库塞进入社会学领域之后在悲观中想要一直寻找的的“历史主体”在哪?他想要找到的“大拒绝”,全面拒斥发达工业社会的主体在哪?“在保守的公众基础下面的是生活在底层的流浪汉和局外人,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被剥削者和被迫害者,失业者和不能就业者。他们生存在民主进程之外;他们的生活就是对结束无法容忍的生活条件和体制的最直接、最现实的要求。因此,即使他们的意识不是革命性的。他们的反对是从外部打击现存制度因而没有被该制度引向歧路;它是一种破坏游戏规则并在这样做时揭露该游戏是受操纵的游戏的根本力量感。当他们为了争取最基本的公民权聚集起来走上街头的时候,没有武器、没有保护,他们知道他们面对着警犬、石头和炸弹、监狱、集中营甚至死亡。他们的力量是每一次为法律和秩序的受害者举行政治示威的后盾。他们开始拒绝玩游戏这一点,可能标志着一个时期终结的开端。”(P203)马尔库塞认为,最有希望提出抗议的是“青年学生、持不同政见的知识分子、无业游民、其他种族的受迫害者、失业者等等”。
尤其伴随着上个世纪60年代美国学生运动愈演愈烈,马尔库塞把自己的理论作用于政治运动的热情也愈来愈强烈,之前一直认为乌托邦不具备实现可能性的马尔库塞,在一次公开演讲中,却认为不可能现在的乌托邦终结了,也就是说乌托邦具备了实现的可能性。[ 对《乌托邦的终结》(1967)的讨论,参见《整合与颠覆:大众文化的辩证法——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理论》(赵勇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6月第1版)。]学生的政治热情和反抗行动被国家机器所镇压之后,马尔库塞所寻找的“历史主体”再一次消失,而且随着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和美国总统尼克松陆续掌权之后,保守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确立了统治秩序,马尔库塞不得不走入了他的精英主义文化的研究之内,他才提出了自己的审美救赎,美学成为了他最后的停泊地,每一个人“孤独个体”的美学救赎,而可能对发达工业社会做出“大拒绝”。
参考资料:
1.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4月第1版。
2.阿·麦金泰尔:《马尔库塞》,邵一诞译,余明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7月第1版。
3.程巍:《否定性思维:马尔库塞思想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9月第1版。
4.赵勇:《整合与颠覆:大众文化的辩证法——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6月第1版。
5.曹卫东:《20世纪德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1月第1版。
6.徐博:《马尔库塞:否定性思想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6月第1版。
7.仰海峰:《人的单向度与形而上学的回归——读<单向度的人>》,《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2007年00期。
8.[瑞士]埃米尔·瓦尔特-布什:《法兰克福学派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1月第1版。
有关键情节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