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在熟睡,黎明尚远 (original) (raw)
老实说,布罗茨基先生《小于一》这本书摆在我床头已经很久了,原想睡前看半小时,很快就会有“全剧终”的一天。不料,半小时的时间被手机占去,于是咬咬牙再看十分钟——手机——睡吧。拖延至今,又不料,年底这本书大热,上了很多榜单。热有热的原因,“诺奖得主”,“政治异见者”、“被捕入狱的抵抗者”,“孤独的诗人”之类的标签,容易撩拨起人的好奇心。
“一切在熟睡,黎明尚远”,布罗茨基在比较早期的诗作《献给约翰•邓恩的大哀歌》中写到。就我的印象而言,布氏是个十足的的孤独者,一个人在黑暗中吟咏。流浪是他人生的主题,孤独是他诗歌的灵魂。与别人不同,他的孤独没有使他慌张、放纵、荒凉,反而让他平静、专注、深刻。作为一个卓尔不群的局外人,他对人性、对权力、对政治拥有敏锐的观察,语言就是他的武器。在庸常、机械、疲态的大众舞台,他一个人写就了一出惊心动魄的戏剧,只是这戏剧不是轻松的喜剧,而是永远抗诉的悲剧,是深夜的阵阵惊雷,惊醒了别人,也吓坏了别人。
他曾退学,理由是“不管你碰巧占据的是什么位置,只要它有一点儿正派的痕迹,你都可以肯定有一天某个人会走进来宣称那是他的,或更糟糕,要你跟他分享。这时你要么为这个位置而力争,要么离开它。碰巧我跟喜欢后者。绝不是因为我不会力争,而纯粹是因为我对自己感到恶心:想办法夺取某样吸引其他人的东西,表明你这个选择本身含有某种粗俗。”
做任何一件事特别是一件坏事,人首先需要找到做这件事的正义性、合法性基础,否则,师出无名,不是被唾沫淹死,就是被乱棍打死。这是人类文明的底线,如果连借口都不需要了,就只能沦为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所以世间任何一个稍微正派的位置,都会有人占据,只不过坏人有名无实,正常人有名有实或无名有实。布氏在这里极为谦逊,不图虚名,或者是自信人生用不着这挡箭牌,这类乎是一种不愿同流合污的清高。译者黄灿然在译后记谈到,布罗茨基“很克制和谦逊,而谦逊在本质上是自信——或者反过来说,我们首先听到的是自信,并发现它其实是谦逊。”
布氏在相当长时间内没能见到他的父母,怀念双亲成为他写作的重要主题:“我也不知道他们生命最后十一年或十二年,也即没有我的那些年间是如何生活的。由于我再无机会知道,因此我最好还是假设他们的日常生活还是老样子,假设他们在没有我的情况下也许过得更好:既就钱而言,也就他们不必担心我再被捕而言。”
作者当然知道,父母在没有儿子的情况下,绝不会过得更好。只不过因为儿子是戴罪之身,远离也许会少受牵连,但这同时带来天各一方的更大的苦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果连难都不能同当,就近乎是一种灭绝人伦的绝望了。对父母“过得更好”的假设,与其说是一种可能,毋宁说是聊以自慰而已,生命不能承受之痛。史铁生也曾对母亲表达过这种相似的情感,“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无意渲染任何悲伤气氛,只是提醒在没有深彻苦难的平常日子里,请君倍加珍惜。
作者一家三口,曾经在国家的安排下,挤在集体公寓“一个半房间”里生活,“尽管这种生存方式有其令人厌恶的方面,但是集体公寓也许也有其可取之处。它把生活裸露至最基本部分:它剥掉有关人性的任何错觉。”布罗茨基绝不是一个暖男,他从不给人灌迷魂汤,他对于人性的黑暗面的揭露和刻画,带给人许多清醒的认识。距离和空间可以遮蔽掉人的原始习性,这也是为什么人们总是注意保护自己的隐私,它维持着一个人起码的尊严。
布氏还谈到了家庭生活一个十分有趣的片段,母亲“端着我们的正餐/晚餐/茶/甜点翩然走进来。这时父亲会是在看报纸,我则不会离开我的书,除非被命令;而不管怎样,她都知道,她期望从我们这里得到的任何帮助都会姗姗来迟且笨手笨脚。”困难生活中的温情场景,但现在再也看不到母亲走进来的那房门打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生活中太多场景当时只道是寻常,最后追忆才拥有温情的色彩。
这本书,很多部分都是作者一些记忆的片段,但他认为,“记忆背叛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我们最了解的人。它是遗忘的盟友,它是死亡的盟友。它是一张渔网,只有一点儿渔获,而水已经漏掉了。你不能用它来重建任何人,哪怕在纸上。”某些碎片、瞬间或细节,让我们记住一个人,而回忆一个人,也往往由一张照片、一个表情、一句言语开始,然后凭此勾勒或加工成全部的形象,不能排除这是我们选择性记忆的结果,但它往往有着无比的精确性,即使也会造成贯穿一生而不知的误解。我们似乎不应该对记忆抱有厚望,但生活意义却需要由此出发,从而形成某种连贯的图景。记忆将我们带到一个奇妙的境地,这里面有多少是能够由我们选择的,有多少是无意识的,总觉得背后有一种微妙的机制在起作用。
与布罗茨基有过相似经历,在集中营关押过的维克多•弗兰克在《生命的意义》一书中写道:“在这里,从一个人最宝贵的生命到一件最微不足道的物品,一切都可被轻易夺走。在这里,我们只被保留了人性中最后一点自由,那就是在任何已经给定的环境下,决定自己的生活态度,决定自己的生存方式。”对于布氏,在外界剥夺他一切之后,对于剥夺者的描绘和解剥,就是他存在的方式,不知道,这是成就了他,还是毁了他。
人的身上,总有值得抱怨的地方,在身体方面、在家庭方面、在工作方面、在恋爱方面,等等,总有自己的不满意,有时强烈,有时淡忘,有时无可奈何,有时奋而改变。面对这些不完满,我们所表现的不同态度和行为,往往造就人生的不同分野。不是面对优越、快乐、成功,而是面对缺陷、痛苦、失败,决定了我们人生的意义。布罗茨基的人生是独特的,他的经验是独特的,他的才华也是独特的,他脾气的秉性、态度的激烈、具体的做法,有时或可商议,但他在剥夺权利、尊严、快乐的困境中,仍然坚守着心灵的一点自由,“在完全耻辱的情况下试图挺直你的腰板;试图睁大你的眼睛”。他在人生的废墟中,以这点自由为根基,开拓出人生意义的鸿篇巨制。
“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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