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检验星辰,飞行检验诗人 (original) (raw)
当代不少写字人有个坏习惯:喜欢自称诗人。半真半假的自封,一边调戏着“诗人”在今天的处境和定义,一边又难免对那个头衔流露出觊觎和向往。
仅极少数自称诗人的小说家,在大众心中赢得承认,如英年早逝的王小波,又如英年早逝的罗贝托·波拉尼奥。年轻时波拉尼奥的名片上只有两行字:“诗人,流浪汉”。然而在“晚年”的采访中,他承认年轻时写诗是因为那比写小说省力,他甚至承认了年轻时自命诗人更多地是想过诗人那样的生活。
自遗作《2666》暴得大名,波拉尼奥死后变成超新星,加倍发光发热,新书出版速度竟比活人作者犹有过之。不过越新出版的一般反是越早期的作品。中文版《2666》问世4年后,有了中文版《遥远的星辰》。这应算波拉尼奥的第一部扛鼎之作(火车上勾搭到陪伴至生命尽头的情人,送的就是这本),堪与日后《荒野侦探》、《2666》两部巨著鼎足而立。
《遥远的星辰》脱胎自他更早期的一部小说《美洲纳粹文学》,后者也拿了文学奖,却因当时他竟穷得装不起电话,主办方无法及时通知,遂与奖金和出版失之交臂。数年后波拉尼奥又得了个出版机会,谎称手头正有长篇小说,并在短短两周内赶写出这部《遥远的星辰》。
当然实际上,波拉尼奥的全部小说都是“赶死线”的产物,提笔之初,便自知肝病,命不久矣。和时间赛跑当然需要一点技巧,读者常惊讶波拉尼奥小说横冲直撞的大胆,或匪夷所思的急转弯,这些被目为先锋/实验的东西,或许只是自然而然的结果。核心的难题和华彩在于,如果采用单刀直入没有矫饰的行文,如何把同等容量的素材(虽然他似乎从来不缺素材)拉扯成一个“长篇小说”卖钱呢?尤其在这本《遥远的星辰》中,波拉尼奥的处理,已近乎特技飞行。
《遥远的星辰》故事本身就是讲一位智利空军的王牌飞行员,卡洛斯·维德尔,他同时也是一位“诗人”。飞行员+诗人,或令人想起《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苏佩里,不过这位维德尔却是皮诺切特的鹰犬,原为《美洲纳粹文学》里压轴的大恶棍。
维德尔身上直接并置了波拉尼奥作品中的两组主题——如《2666》开头引用的《恶之花》名句——“恐怖的”现实和“无聊的”文学。维德尔用飞机喷气在天空中写诗,不啻为一种当代-行为艺术的勾当,难以定论究竟属于天才还是噱头。而他写下的诗句——大多是简短的判断句,却也同样难以置评,诸如:死亡是友谊/死亡是智利/死亡是责任/南极是智利……因为到头来,死亡和祖国这两个词,意义既无限丰富又最为单调。
维德尔和“我”相遇在大学里的诗歌社团,而相对于诗歌价值的暧昧不清,谋杀毕竟是件真事情。维德尔残忍杀害许多左派女学生,弄成照片展邀请军界朋友围观,自曝其罪,自毁前程,就此失踪。小说到此,若是村上春树之流来写,可能就“聪明地”收工了,但对于波拉尼奥却刚刚开张。
维德尔定下了主角-主题,连下去的不是情节线,而是主题的各种变奏,约等于Jazz中的即兴,人物被当成乐器玩solo。谁能想到波拉尼奥会突然把诗歌班的老师拉出来演一段(革命主题)?紧接着,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是,波拉尼奥竟然又把这个这个诗歌班老师的对头,另一位老师,solo了一段(诗歌主题),再之后,“不禁想起”一位朋友无臂的诗人朋友(他化身为巴塞罗那残奥会的吉祥物)……读过的人活血不得不承认,爵士乐、特技飞行和诗,实在是一回事。
维德尔(Wieder)的名字本身的含义又变奏了整整两页,维德尔本人也从杀人犯-飞机员-诗人,变奏为用粪便精夜之类涂抹古今名著的地下艺术家——还是说,他的主题从来都是“可笑的艺术摧毁者”?在波拉尼奥的小说里,一切诗人都失败了,然而一切试图摧毁诗歌的行为也都失败了,回望历史的黑夜,唯一闪耀的星辰,只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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