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和水泥间的清甘滋味 (original) (r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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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载于2016年4月9日《晶报》的“深港书评”,略有修改。 了解艺术市场的朋友一定知道,虽然摄影作品在拍卖市场上的价格,远远不及绘画或雕塑那样的的土豪层面,但精美的摄影出版物,向来是这门艺术里最华丽的信心产品。 摄影师范毅舜用镜头记录拉图雷特修道院的这本书,印刷很美,排版也棒极了,我端在手里时甚至有点奢侈得手足无措的感觉。 建筑摄影我一直喜欢看。印象较深的好像是哪一年在莫干山路M50的EPSON工作室,日本大画幅摄影艺术家原直久的佳作让我一震,他黑白二色的大画幅有着严肃细密的肌理, 极其宁静而有诉说感,是对“欧洲厚重历史的细节”一次惊人真实的还原。 而据我所知,现代建筑却又与欧洲传统建筑不同,是个走过特别多弯路的东西。 工业社会伊始的早期建筑,其实有过一味追求庞大时期——即人们口中的“巨构“,但须知电梯、灯光照明、排水、通风和空调系统都要完备才行。1900年前后的夏日,白炽灯照明的高楼内如同火炉, 问题迭出,直到1940年代的冷光源的诞生,情况才好些。 美国人还发明出一个嘲讽意味的词:“密歇根大道悬崖”。上世纪初的作家把曼哈顿的钢铁丛林幻想成了瑞士的山谷:“它南面的身姿是如此高拔和宽阔,就像阿尔卑斯的绝壁,那上面时时抛下雪崩,跑向匍匐于脚底的村落和村落的制高点。” 所以才有人讪笑,无限扩大的单体建筑就像“一张太大的煎饼皮包不住里面的馅儿。” 柯布西耶(在世界各处被频频复制)的马赛公寓是一张太大的煎饼皮吗?我不懂建筑,不敢下定论,不过起码,他的这座拉图雷特修道院完全不是。 全书带给我感触的段落很多。例如隐匿在大教堂之下的地下教堂,像是别有洞天的闭关室;比如富朗索瓦.穆尔内在教堂里悬下一段银色的霓虹灯作品,几如可窥天机的星云;大教堂门上无形的光之十字架;还有马蒂斯在教堂上所绘的、简洁得有些不可思议的耶稣受难图....而当涉及到生活于其中的人时,同样和这座生命力盎然的建筑类似,不如我们设想里的冷冰冰:阿兰神父勇敢的新教堂计划;曾是音乐家的修士多米尼克弹奏管风琴;而修道院招待身无分文的阿富汗难民,以及皮耶老神父捎带给北非青年那一包故乡的土壤,则是满满的乡愁与慈悲之味。 某种程度上,修道院的物质单调性正是要对治“无聊、易变、焦虑”的现代病的。朗香教堂坚持不设暖气,以“冻若冰窟”形容之;两位神父在山丘庭院挖掘采收小小的胡萝卜,镜头里的场景太像是维吉尔牧歌中的所唱;而作者说,他在拉图雷特修道院下榻的房间里“除了一张书桌,一个小橱,一张单人床,再放不下其他东西”,我们现代人“若不是精神病发作,几天下来也许能与自己相处了”;又比如,在修道院顶楼的阳台上与夜空繁星对谈的那一幕——他说:“再先进的数字器材,又怎能捕捉到那月光、森林、唧唧虫语?” 这一切,好像都应该归功于柯布西耶。真的吗? 读了历来那些伟岸逼人的建筑图录,不由让人生出一种好奇:建筑是科学吗?我想,大部分时间里,科学(如生物、天文和数学)是基于确定的东西去认识那些不确定的东西,而艺术,则更多地基于不确定的东西去验证那些确定的东西。建筑设计纵使再严格,其实也饱含着后者的精神,尤其当它升华作艺术产物。 可是另一个无奈的事实是,再坚固如铁的建筑也有腐朽的时候,正如再恢弘的精神亦有被翻盘的可能。更彻底地说,事间万物,金字塔也好,曼哈顿的钢铁丛林也好,不朽的物质经由精神的流动而腐朽之;而著作、理论或教导,某一历史时期的不朽精神也难免经由物质的流动而淡弱之;物质与精神兼似不朽的,千载弹指,难免虚空。 那么生命究竟还有无求索的价值与必要呢?非要说的话,我想还是有一个的。 书的尾声里,提到了作者20年前在拉图雷特修道院经历的一个清晨:”黑夜与黎明之际,天地有一段时间全然无声,这寂静中,大地像是回到了宇宙形成前的母胎。没有风,没有光,没有声响,太初......突然,一只早期的鸟儿刺破了万籁皆寂,地平线外的一丝蓝光撑开天地的沉重眼帘。鸟啼声中,宇宙庄严地日月更替。人间的一天常这样开始,可惜知道的人不多。” 一毫微刹那的光。不管是忠实信着神的阿兰神父,还是持无神论的柯布西耶,毕生不都在以迥异的方式求索着那个吗? 物质上可以速朽,精神上亦可以速朽,它们不会再来,亦不必再来。而那一瞬的光本身虽什么也“不是”,但足能洞彻十方,把一些“是”的东西照得明明白白。如果在拉图雷特修道院无数个日日夜夜之后,求到了这么一束光,我想再辛苦的生命也不觉得亏。 所以,摄像镜头所摄出的不是柯布西耶,也不是拉图雷特修道院,而是摄影者自己。而我们,岂不也像当年的纳喀索斯一样,在平静如镜的湖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却懵懂不知,实在各式的所见中映照出了自己的所想。正如最初邀请作者前往的老神父对他所冀:“以你的艺术之眼,来瞧瞧这座建筑!” 伟大如柯布西耶者,可以创造它;优秀摄影师如范毅舜者,可以记录它;而不济如我的大小读者,亦可从中分得一份清甘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