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路问题 (original) (raw)

前两天重新翻这本书,忽然能够看得进去了。想起两个月前,对两位作者的研究方向有诸多不满,缠来缠去,使错了劲,那时候其实完全无法理解女性胸中之块垒——虽然我以为她们是女性,我也是女性,如果这个世界对待女性的方式真有问题,那对我来说必定也昭然若揭。但是我又忘记了,导致不同世界观的,不仅仅是看待世界的方式,还有可能是看到的世界的不同部分,是各人交集不多的经历,就如盲人摸象。只是两个月的时间,感谢(?)生活,我变成了一个新的女性,我忽然理解了曾经所不屑的女性受害意识,感谢这两个月的时间,让我从大象腿走向了大象胳膊。(是的,没错,你所嘲笑过的拜拜肉...)

相应地,我们也可以秘密地通过这本书窥见,曾经的社会经历与人生遭际在她们心灵上的投影。这难道不是一种百炼成钢的观点么,在我看来,她们论述的真正中心,倒不仅仅是指出我们所熟知的“男性强壮,女性弱小”的社会身份上的偏见、这偏见的种种征象,以及女性在识破了这种偏见之后的激情,更进一步,她们想描述和固定下来的一个道德世界是“男性骄纵,女性无私”。这其实是一种建立在对男性更深的了解之上的自省,倘若一个人只是孤立的女性岛上的居民,如我,确实很难完成这种反省。(当然,我们的问题还不一样。)作者认为,多数女性可以时刻意识到他人的感受,意识到伍尔芙提醒我们注意的“人际关系”,是因为她们在成长中受到了无私品质的教育。(p692 第十五章·二)更为重要的是,正如夏洛蒂·勃朗特打算告诉人们的,“女性是一种卑下的和‘精神上被败坏了的’生物,而且,女性还对这样的地位沾沾自喜。”(第九章)

我以前之所以认为这本书逻辑不自洽,就在于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承认存在这种精神意义上的卑下,想不通,觉得谬见不攻自破,大概是因为我不操心方圆百里之外的事情。其实,所谓社会风俗与风尚,妨碍了女性的自由与平等,这件事存在了就是存在了,在这里它不需要证明也没法通过证明,而使人心里好受一些。换言之,如果把社会比作事故现场,这本书描述的并不是现场,它是现场后的现场,是“后果”,文学中的事实大概很难用于真正的成因分析,却可以逼迫着人们去向上回溯,去真实的世界中做些改变。当然,说出“无私教育”的秘密仍然是宝贵的,它使我们反思,如果说奉献是不合理的,即使是自愿的奉献、无牺牲感的奉献也仍是不合理的。不过,这个说法首先假设了现有社会中的男女道德利益分配的不平等,这个假设本身是否合理呢?我觉得这个问题也不重要。“私”是一个价值衡量的问题,是否适度的问题,并且往往只能从个体关怀的角度出发,也就是说进行总体计算总是很难的,而且我也不知道这种总体计算的意义何在(我还是太狭隘了...),但是在每一次具体行动中进行单独的计算应该并不难。而值得担忧的问题是,在面对男性的时候,女性失去了独立计算的意识和能力,或者被偏见裹挟,对“常识”路径依赖,而导致了错误的计算。我也明白了一点所谓大男子主义和直男癌,他们是因性别差等对待而长期积累下的男性社会福利的积极捍卫者,锱铢必较,敏感于任何有关男女现状的讨论和改变,并常常因此自诩为“受伤”。

不过,这些都是本书为社会学做出的贡献,更具体的问题,还需要社会学社会心理学来回答。如果放弃性别这个视角,其实也可以把这本文学批评看作是不自信者之书,受压抑者的伤痕文学。小名可以叫作:无法健康自信成长的人,在写作中会投射出哪些症状。不过这样以后就会发现,它不那么有趣了——因为它本来就是一本不怎么有趣的书。

下面来说一下文学方面的问题。

我对好书的期待是有助于想象力。有两种想象,一种想象是为了到达未曾经历过的生活、为了理解他人,有时候它或许和实质意义上的新闻故事联系更加紧密,但和新鲜猎奇的刺激相比,新闻更重要的意义是呼唤我们去同情,最最重要的是教会自己应该始终保持去理解和同情的愿望,而这些都和想象的能力密不可分;而为了约束泛滥陈俗的情感,所谓的主流情感三观正确——也就是乐观而狂热的冷漠(希望能够尽快纠正自己认为马修·阿诺德的《多佛海岸》是道德婊的看法...),还需要另一种蹦蹦跳跳的想象,穿过致密的现实之网的想象,在物和物之间雀跃,为感官效力,服从天体之间的引力定律隐秘联系小心翼翼,无主题想象,为规则之外的规则胡编乱造。或许后一种,是真正能到达前一种的具体途径吧。它让我们有时候不茫然。J.K.罗琳2008年时在哈佛大学做毕业演讲时提到的,我一直铭记在心,即使今天重看那段演讲稿也觉得非常感动,她说得更加精炼一点,摘录如下:“想象力不仅仅是人类设想还不存在的事物这种独特的能力,为所有发明和创新提供源泉,它还是人类改造和揭露现实的能力,使我们同情自己不曾经受的他人苦难。”

对我来说,《阁楼》为我打开的新世界,就是存在着诸多男性和女性不平等事实的世界。这也是一种想象。当它分析到,一幢闹鬼的房子,实际上就是社会意识化身为幽灵,对(女性)个人的侵入并引起不适,这是我所需要的另一种想象。不过,由于前一个目的,作者们或多或少地束缚了自己,其实没有太多有意思的小主意,大概可以整理出本书的套路。记录一下,非常经济的写作法。

书中分析的大多数意象,都以两种矛盾关系展开,即“内——外”,“低——高”。“内/外”暗示的是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或女性困守于家庭,相关的词条:屋子里的天使、白色纯洁处女、淑女形象、天主教、苦涩的克制的美德、维多利亚社会服务与放弃的美德、姑妈老女人等父权社会的代理人、教师、无名之辈、妻子的责任……由此引发的负面动词是:束缚、自毁、自虐、逃逸。“低/高”是指社会化的对男性和女性地位的看法,在书中落实为对婚姻制度中男女角色的分析,或以社会心目中的婚姻为前提的爱情中男女角色的分析——“男女之间的关系‘真正’体现为父与女、导师与学生、主人与奴仆、凶恶的‘正午的男人’与脆弱的拂晓之花、谦恭或反叛的无名之辈与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谁也不是老爹’”(p735 第十六章),对“堕落”、“洞穴”的考察……与之配伍的反向刺激是:阁楼上的疯女人、女巫(老处女)、潜在的对男性的伤害欲望、通过削弱其力量来达到平等的欲望。

本书在不断的推理自我重复,和意象使用的自我重复中演进,唯一不使我感到厌烦的原因,大概就是还可以读到更多的关于维多利亚社会的风俗、文化史,或者写作者当作文学常识信手拈来的些许论断。虽然是只言片语,不过我对偏见倒是没有偏见,因为相信偏见其实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对的。(再一次认识到,我大概有读书多动症,不适合读有写作套路、既定结论的书)

按照本书的分析,最成熟有力量的女性主义作品应该是《简·爱》。她不仅清晰地意识到了女性的社会焦虑,而且走向了自我成长,也就是说,她正面地回应和解答了焦虑问题——虽然只是从文本的设计上。但这几乎是政治性的。她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并且清晰地表达出削弱男性力量的愿望——伯莎夫人对罗彻斯特的惩罚,与简·爱的愿望实际上是一致的。她那种过激的、敏感的愤怒,实际上是一种可贵的勇气、一种生命力。并且,仍未过时。无论如何,成长,就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

非常喜欢对《简·爱》的结构分析,小时候根本没有看懂这样的小说,抄录在这里:因为社会化的伪装——主人/仆人、王子/辛德瑞拉——使他们陷入了盲目的状态,但是,现在由于那些伪装被抛弃,他们成为了平等的人。现在,他和简一样,力量来自自身,而不是源自不平等、伪装和欺骗。

简走过荒原的可怕旅程告诉我们女性在父权统治的社会中无家可归的本质——她们无名、无处栖身、没有确定的地位。

独立、渊博和仁慈,简一直在寻找的女性力量。

指明了另一个隐喻,即圣·约翰,象征超我,p473 至于天国本身,夏洛蒂暗示说,这一目标是那些接受尘世间的不平等现实的人所做的梦,而这一不平等,是父权制统治的社会将家庭女教师压制在她们的“地位”之上,动弹不得的众多工具之一。

最有好感的还是普拉斯和艾米莉·狄金森。乔治·艾略特那一部分我完全没有看。。。多动症,看不动了。

一个新的疑惑是,对小说的评价应该以主题、话题取胜吗?为什么要这样同主题循环写作呢?应该如何规定文学性并根据其距离核心原则的远近程度来评价其价值?唔、太犀利了,不过我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不过并不是一个一劳永逸的答案,答案是……感谢上帝,它们终于打动我了。

(啊,就是想说,平心而论,也没有特别感动,一般感动吧……)

(一个自我矛盾的感官主义者暴露真相……)

1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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