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头说着幸福的人其实鄙视身边的每一个人——因为你活得比他们快乐 (original) (raw)

在去年,我基本上读完了阿婆的所有推理小说。

吸引我读完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她不断开拓想象的边疆,来承载世间千奇百怪的人性。

以至于读了十来本之后,我对于她的小说的关注点完全转变。原本我以为,阿婆仅仅是一个盛名难负的女推理小说作者,但是当兴趣点从推理转移到人性上面的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了多姿多彩的人生冒险的喜悦感。

那些推理其实都不值一提。福尔摩斯根本没有任何推理,却总是成为人们心目中唯一的侦探形象。那些真正的推理小说作者,如果不是真正的推理谜,基本上很少有人愿意从故纸堆中把他们翻出来,艾勒里·奎因、约翰·卡尔、松本清张、江户川乱步、雷蒙德·钱德勒、约瑟芬·铁伊——谁是女性;谁是推理小说三巨匠;谁是黄金时代三巨头;谁是由两兄弟合用的笔名——如果不是特别喜欢看推理小说的话,恐怕一时难以说清。

而在这么多被时代淹没的推理小说作家里面,能活下来的屈指可数。阿加莎·克里斯蒂就是其中之一,应该说不仅如此,她不仅活下来了,她活得十分地好。20多亿图书的销量,ITV长达20多年对她小说的翻拍电视剧,不断有新的影视改编,图书出版一直不曾间断,以至于很多读者都说,书店里面总有一排她的书,在显眼的位置高高地摞起,而在你买了之后,发现读下去居然轻巧地不可思议。

如果非要说一说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与众不同的话。我想,各种大胆具有独创性的谋杀模式、糖霜蛋糕一般的阅读体验、阿加莎个人眼中的英国历史变迁,应该都可以使她区别于其他推理小说作者。

可是,除此之外呢?倘若一个读者因《名侦探柯南》这样的动漫练就了一颗老练的推理心,对于各种谋杀模式的熟稔使得其在阅读一开始就已经识破了作者的种种巧妙安排;倘若一个读者偏偏不喜欢作者煞费苦心地安排不让读者有不好的阅读体验,偏偏执意地选择要去看到这个世界无下限的黑暗;倘若一个读者对英国根本不感兴趣,相比较美国而言,他丝毫不关心英国的一战、二战,根本不知道维多利亚时代是什么时候。

那么这个时候,阿加莎·克里斯蒂还有什么可读的呢?有的,还有人性。

经典谋杀模式已经没有多少讨论的性质。那么谈谈《长夜》里面令人背后一冷的“爱情”;谈谈《死亡约会》里面曹七巧般的老太太;谈谈短篇小说里面为了敲诈丈夫而绑架自己孩子的妻子;谈谈她的“心之罪”系列里种种的情感实验。

众多小说作者(不仅仅是推理小说作者)在各自的时代站稳了脚跟,却转眼在时代的变迁中成为了旧时代遗存的灰尘。人们在阅读的时候难以觉察到他们的作品究竟有什么魅力导致当年的人产生了追逐的欲望,或许他们太刻意去找与时代共振的频率,以至于时代终结,他们的作品也就终结了。那些因为时代而创造的情节与人物,随着时代的死去,也都成为了一具具冻结的僵尸,后来的读者再去触摸,发现早就没有了体温,读下去的性质也就没有了。

阿加莎恰恰跳出了这一窠臼,在她的笔下,即便是多么引人注目的侦探,也都要做好退居二线的准备,时时刻刻要明白主人公是这场谋杀里接二连三出场的十来个人物。而这十来个人物,特征鲜明,形态各异,在这桩他们都与之牵连的谋杀案不断被侦破的过程中,你会不自禁思考,人性究竟是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

在这本书中,阿加莎已经日臻成熟,经历了母亲的离世、丈夫的出轨和离婚以及事业的高峰期,54岁的阿加莎想必对人生已经有了诸多体会与经验,以至于她的这次写作如此精彩,不得不让人为之喝彩。

读了一半,我才意识到,这是一次意识流写作。与往常那种枯燥、干巴巴、需要凝神静气地阅读此类作品不同,阿加莎的小说天生就有一种阅读快感,以至于读者往往会感觉讶异,原来意识流的写作手法也可以被运用得恰到好处,以至于你往往忘掉意识流这一特征,专心地把焦点转移到小说本身上面。

《幸福假面》是一个中产阶级女性的内心独白,在沙漠中的四五天,她不断回忆自己的过往,以至于不得不去面对真实的生活与自我。

女主人公恰好十分符合中产阶级的特性——他们迫切地需要证明与展示自己多么幸福,同时谨慎地判断其他人生活得是否可怜,接着会去想这些可怜人的生活究竟值不值得同情。

全书当中,女主人公琼遇到了多少可怜人啊。旧日的校花她认为可怜得要命,见到出狱后的舍斯顿她也感到了这男人强支撑下的可怜劲儿,舍斯顿的太太的勇敢在她眼里一文不值,她只是对舍斯顿太太的苦难感到可怜。怜悯,基本上就是中产阶级油然而生的感情,他们对苦难背后视而不见,他们只对那些遭逢苦难的人们时时刻刻感到可怜。幸福,中产阶级的另一个词汇,在他们的生活中,他们不能不幸福,他们也不能表现得不幸福,为了追求幸福,他们自我阉割,在密闭的空间,上演一场与生活博弈的小戏剧。

怜悯与幸福,是中产阶级的两大人生态度。在本书中,琼就惟妙惟肖地演绎了在这两种人生态度的掩护下,她所看到的这个偏狭的世界。

她处处都在进行角色扮演,女校里的好学生,丈夫的好妻子,孩子的好母亲,社会当中的好女人。完美!她不允许人生中的其他人有一点点的坏,有一点点的脏,有一点点越界的行径。所以她要安排丈夫的工作方向,她要给孩子们制定人生规划,她要严格检阅孩子们的朋友,她要仔细审查孩子交往的对象,她要在孩子生病时及时在他们身边去关心他们。是的,她是高尚道德的化身,却让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过洁世同嫌”就是她的人生困境。

她做到了完美,洁身自好,步步皆赢,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幸福。

所以她发自内心地去可怜其他人的遭遇。幸福与快乐是多么相近地两个词,却往往在人生的实践中大相径庭。幸福是一种克制,对自我,对家庭成员,对社会群众的克制。我们的生活真幸福,我们的家庭真幸福,我们生活在伟大的朝鲜真幸福,幸福不由我们主宰,但是需要我们进行克制。而快乐,往往是自由地、放纵地,一个人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它不问结果,也不找缘由,只追寻自我的内心。快乐是不经修剪的乡间野树,枝杈横生,面相丑陋;幸福则是绿化带里精心打理的园艺树丛,每一株怎么放每一棵怎么长,都自有它的分寸。

所以幸福是鄙视快乐的,因为幸福是一种多么超脱的情感啊。它压抑了自我,克服了欲望,找到了人生的捷径,快速地到达了生活的彼岸。这样子的伟大,怎么可能不去鄙视那杂乱无章又没有节制的快乐。

在幸福的人眼中,身边的人处处都是不幸地。别人的老公/老婆出轨了——真不幸;别人的孩子从小调皮贪玩不爱学习最后只能去蓝翔——真不幸;别人的孩子没找到一份可以干到死的工作——真不幸;别人家的孩子没结婚没生孩子——家门不幸,上辈子做了孽了;生了孩子但不是儿子——上辈子做下了灭门的孽;世界上处处都是饥荒处处都是战争处处有强拆处处有暴力执法——天呐那关我神马事反正我们生活在田园牧歌般得小清新城市里。

这就是琼这样的人以及她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人生。她适合做一个榜样,如果一个社会追求幸福并且需要一个榜样的话。但是她不适合成为生活的伴侣,她不懂得人与人之间,最需要的是一种叫做愉悦的心理需求,而不是一种叫做共同上进的要求——毕竟这又不是《纸牌屋》。

她抵达了生活的彼岸,却发现所有的人都抛弃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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