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可不轻松哦! (original) (raw)

日本新任首相在仙台街头被暗杀,凶器是一架装有炸弹的遥控飞机。事发之后,警方一口咬定青柳雅春就是凶手,而毫不知情的青柳雅春对此拒不承认。一系列围剿与反围剿的决逐由此展开。在青柳雅春与警方周旋并一直逃跑的过程中,经历了很多人和事,也唤醒了脑海中沉寂多年的记忆……

小说《金色梦乡》的故事总体架构来自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

1963年11月22日,美国第35任总统约翰·肯尼迪在乘坐敞蓬轿车驶过德克萨斯州达拉斯的迪利广场时,遇刺身亡。刺杀事件后,被捕枪手奥斯瓦尔德却在从警局押往监狱途中被酒馆老板杰克·鲁比枪杀。令事件扑朔迷离的是,在肯尼迪遇刺后的三年内,18名关键证人相继死亡,从1963年至1993年,115名相关证人在各种离奇事件中自杀或被谋杀,让整个案件蒙上阴谋论的阴影。

这一事件的真相究竟如何,已经无从得知。伊坂幸太郎似乎要做一个实验:假设当年的奥斯瓦尔德是被冤枉的,他有没有可能逃出强大政治势力布下的天罗地网?似乎是这样一个问题在追逐着伊坂幸太郎,于是有了《金色梦乡》这个由一个个小小的善意所构建出的奇迹。

一些善举看起来很小,但在特殊情境下却要冒着生命危险。例如收留青柳雅春的同学阿一。他和青柳好多年没见,大可以一句“不好意思,我不方便”为由,将青柳拒之门外。但他还是为青柳打开了家门,以至于让自己受到牵连,遭到警方绑架和毒打。而青柳这一方,在这种被迫逃亡的窘境下,翻开手机却找不到一个能投奔的人,心里又是何种滋味?他现在已经是见着谁就投奔谁、投奔谁就连累谁的一个亡命之徒了。这倒让人想起张俭的故事。

张俭是东汉名士,汉桓帝时任山阳东部督邮。宦官侯览的家属仗势在当地作恶,张俭上书弹劾侯览及其家属,触怒侯览。侯览诬陷张俭和同郡二十四人结党。朝廷下达通缉令,从此张俭被迫流亡。官府缉拿十分紧急,张俭见有人家就去投宿。主人无不敬重他的声名和德行,许多人为收留他而家破人亡。这一情形被简洁地记录在《后汉书·张俭传》中:“俭得亡命,困迫遁走,望门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

试想,如果你的一个朋友处在张俭或青柳这种境况中,你会为他打开家门吗,还是装作不认识呢?

伊坂幸太郎没有直接做这种人性的试探,他将人第一时间的本能反应刻画了出来。同时也给了人性以更大的信任,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也可以在你窘迫的时候送上一点善意。

逃亡途中,青柳遇到了一些街头混混,他们认出来青柳是电视新闻里每天都会滚动播出的刺杀首相的凶手,但却说:“大叔加油哦!”衣服换你做掩护,零食给你逃命路上吃,CD、手表都会派上用场,跑吧,能跑多远就跑多远!青柳想着说点啥,没想到竟说了这样一句:

“人生可不轻松哦!”

小混混们大笑着说:“从你口中说出来很有说服力。”

读伊坂幸太郎原本只是工作所需,后来竟成了一件根本停不下来的事。这不意味着他写得多么深刻,我只是需要在他漫长铺垫后得到那心灵的一颤——原来是这样啊!是啊,这样才合理呢。

为了看到视野开阔的一马平川,中间甘愿历经各种颠簸,也只有历经中间的各种颠簸,才会感受到一马平川不负其名。

同是写推理,东野圭吾更为认真严肃,他的小说中是真的要有案件,有罪犯,有推理过程,有追捕,有绳之以法,有判决结果。东野的震撼在于丝丝相扣、层层盘剥下的那个真相,内在于每一个人心灵深处的真相。

而伊坂却不同。和大部分人的感受一样,他笔下的人物十分普通,没有什么“斗志”。他们过着平凡日子,有了些遭遇,以平凡人的思维解决遭遇到的问题。他们善良,极为常见的那种善良。有时甚至会因为自己的善良而失去一直珍爱的东西。就像《金色梦乡》中青柳雅春的女友看到青柳每次都把掰开的巧克力里较大的一块递给自己时,便脱口而出:“你每次都会把大的一半给我,我们分手吧。”

每一次都如此的善意是一眼望到底的善意,这善意便是乏味无聊的代名词。还是维森特说得对,“寻情逐爱犹如一场高傲的围猎。”没有高傲,都是善意,那就不叫围猎,自然也得不到想要的爱情了。这其中,是要有些斗志的。

因为善意,人会得到些什么,也会失去些什么。无论得失,伊坂笔下的人物都相信美好东西的存在,但这却成了中日不少读者诟病他的小说有些“幼稚”的原因。在我看来,与其说是伊坂小说幼稚,不如说是大多数人已经丧失赤子之心。我更愿意将伊坂的小说视为成人童话,能写出这样作品的人必须有一颗童心,能欣赏如此作品的人也需要有一颗童心。

伊坂曾说他对生活持悲观态度,但不想让读者因为读了他的书而觉得人生更加灰暗,因此要写“在悲观的舞台上努力活下去”的故事。《金色梦乡》就是典型代表。现实生活中,没有什么比“刺杀首相”这样的罪名更让人无所逃遁了,但伊坂却让那个蒙此罪名的青柳屡屡获得喘息之机。这种对“善”和人性的维护是在东野圭吾、宫部美雪、松本清张这些日本推理小说大师们笔下所难见到的。

如果你被一股强大的神秘势力逼迫,不得已地去经历生活,这个不得已中间就有了一种主动性——与强大黑暗势力对抗的主动性。面对突然而至的糟糕境况,青柳雅春奔跑的姿态就是“在悲观的舞台上努力活下去”该有的样子。“人生可不轻松哦!”

伊坂是很难定位的一位作家,他所谓推理似乎并不执着于真相的揭露,而更注重人物内心活动的呈现。他的小说人物对待无奈人生有种别样的豁达,不是什么都无所求无所谓,而是在紧张节奏中还能保持某种游戏态度。逃跑中的青柳,还能有闲心研究抓拍他的摄影机,还能在仓皇中听一首歌曲。

有时候一首歌就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伊坂特别喜欢齐藤和义的歌,据说他就是在下班路上听到齐藤和义的那首《幸福的早餐 倦怠的晚餐》,才决定辞职专心写作的。

说到歌曲,还不得不提伊坂小说中的摇滚元素。比如披头士和今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鲍勃·迪伦,都是伊坂所喜爱的歌手,也在他的多部作品中频频出现,《金色梦乡》一书的书名便是来自披头士歌名Golden
Slumbers。有读者问过他生活中是不是也很摇滚,他说:“我想过一种稳定的、不给别人添麻烦的生活,因此我的生活完全不摇滚。但是,我想写出比任何人都有趣的小说,也毫无理由地相信自己能写出这样的小说,这种幼稚的想法应该也能被称作摇滚吧。”

关于伊坂的文学创作和摇滚之间的关系这一问题,《金色梦乡》的译者代珂在译后记中有提及,他说:“在摇滚乐中有一个分支叫作独立摇滚,要求乐队按照自己的思想不受局限地制作音乐,在我看来,伊坂文学就是大众文学中的独立文学。”

不受局限地创造自己的文学世界听起来是有些任性的,但也正是这份任性让伊坂的作品具有极高的辨识度。

在《死神的精确度》中,死神是一个掌管生死却不懂生死的“神”,他夺去人的生命却爱着每一个人。

在《重力小丑》中,父亲明知自己的妻子怀上了强奸者的孩子,却仍然让妻子将孩子生下。他说这是问过上帝后的决定。“上帝怎么说?”“上帝说:问你自己。”

在《家鸭与野鸭投币式置物柜》里,家鸭是外国来的鸭子,野鸭是日本土生土长的鸭子。多吉和琴美就是家鸭与野鸭。家鸭遭到生命威胁,野鸭挺身而出,在公权力缺失的地带,只能靠自己来保存自己,只能靠自己来伸张正义。这种自我主张的确是违法之举,但他们用更高的标尺自我约束,把被他们奉为神明的鲍勃·迪伦的CD和录音机锁在置物柜,让“神”的暂时缺席来成全他们的正义。

伊坂幸太郎比起东野圭吾等人对政治有更多敏感,对人生也有一种在嬉笑中隐藏的苍凉。处理人生这种事情,谁都是新手,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越是像《金色梦乡》中青柳雅春的遭遇一样让人感到可不轻松,就越要像《重力小丑》里的小春一样轻快地活着——快乐生存就能摆脱地球的重力。

小春,从二楼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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