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吴清源回忆录》时…… (original) (raw)
读《吴清源回忆录》时,纷乱的往事在脑海中翻腾不已。尽管我几度打算中断这种白日梦式的阅读,回归正常的阅读步调,却难以办到。童年时,我曾有志于当个职业棋手,并为此终日训练。对我这样的棋童而言,吴清源是一道巨大的阴影。我从没有读过吴清源任何一本传记,但很早就熟知这位大师的种种事迹。他的名字意味着“新布局”、“星位三三”、“十番棋”这些对外行人来说似懂非懂的字眼,但不得不说,吴清源首先意味着“平常心”这个尤其神秘的词儿。我当初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怎样才能够不执着于胜负而又念念不离胜负。那时候《圣斗士星矢》正在热播。我将吴清源比作不死鸟一辉,因为只有一辉可以在战场上复活,再以璀璨的战技击倒对手……其实,我学棋时吴清源已经隐退,只留下传说和一局局棋谱。与我年纪相仿的棋童,大多催生自聂卫平在头三届中日围棋擂台上超越奇迹的九连胜。他不可思议的战绩令全国沸腾,于是乎,我国上世纪八十年代一次堪称豪迈的财政拨款,与我父亲的低微棋艺产生了奇妙的聚合反应,让我得以成为省少年围棋队的一员……在棋队里,我有个师兄,沉迷于吴清源不可自拔,而且稔熟中日围棋史上的一场场吐血名局,他是一个爱讲深刻笑话的忧郁男子,去年死于心肌梗塞……吴清源在回忆录里写道:“擂争十番棋带有生死决斗的性质,其间的恐怖程度,若非亲身经历,大概也无法真正明白。”我们的水准与吴清源、木谷实这样的巨擘相比何啻天渊!在本人尚未完成在小说里或有如下语句:“对我们来说,围棋绝不是什么益智游戏,不是什么文绉绉的无聊手谈、坐隐,或者装模作样的灵魂交流。围棋是我们在一片奇异的大陆上修炼搏杀技和飞行术。那些高居顶峰的圣贤,在无望成为专业棋士的众多炮灰眼中无异于仙禽、巨兽、神王,不可战胜,超伦绝等。即便是人世间名不见经传的低段职业者,要斩杀我们这帮子不入流的杂兵也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即便如此,我们的教练也一度将升降制的十番棋引入集训。我对这段往事的记忆已然模糊,可以想见,这个明显与吴清源有关的举措让一众少年非常厌恶,因为压力排山倒海,根本顶不住。我不禁自问,为什么人类会如此残酷,要发明十番棋互相残杀。不过,此刻我可以说,我多多少少理解吴清源所说的恐怖,我体验过诸如此类的恐怖,我没能战斗到底,我无须为此悔恨。 如今我可以换个身份——幸运啊——用小说家的眼睛再度凝望十番棋风暴中心的吴清源(一如凝望深渊)。必须承认,全身心沉浸于黑白世界,专注于胜负而凌驾于胜负,实在是无上的光荣。会否也是无上的幸福?外人不得而知。十番棋的神话由吴清源推至顶峰,并陡然终结。等到我为晋升职业初段而昼夜努力时,小林光一和赵治勋的七番棋争霸取代了血腥的十番棋,为配合电视直播而日益缩减的对局时间,也大大减少甚至完全消灭了棋手晕倒、吐血的惨剧。我们迎来了和平的时代、文明的时代,阴暗、野蛮的欲望似乎从此休眠……实际上,吴清源大师辞世未久,但对棋界而言,他早已是一副恐龙化石,江山代有才人出,只剩下耍笔杆子的和拍电影的还对吴清源津津乐道。韩国的李昌镐把“新布局”和“宇宙流”扫进了垃圾堆,而人工智能又把包括所谓“地板流”在内的一切流派践踏得面目全非……世代的变幻令人百味杂陈,欲言又止。或许,吴清源比李世乭和柯洁要幸福一些。 那是个自由的时代,其自由至今仍使后辈棋手瞠目。吴清源和木谷实的“新布局”过于天马行空,简直无视棋子的效率。“超高目”、“五五”、“天元”等下法看上去很像行为艺术,两位气运鼎盛的棋手凭他们超强的战斗力使这些下法成为合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围棋大有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气概,即使我年纪尚小,棋力很弱,也朦朦胧胧感觉到日本围棋江河日下,中日韩三国争锋的局面必将出现……谁知今天的日本棋界竟如此不堪,再也没人关心他们究竟在玩什么。想当年,每期《围棋天地》首要的内容便是武宫正树、小林光一和加藤正夫等人的最新棋谱。我们一直暗暗相信,棋运即国运,大概胜负的精神已经在日本近乎消失……另外,在我看来,日本围棋规则是双重的乖谬,而吴清源本人不仅质疑日本规则,居然还受过它拖累,莫名其妙输掉了棋局。 最后,请容许我离开围棋,步入更为广大的空间。我写过一些民国背景的小说,如有可能还将再写一些,所以《吴清源回忆录》中记录的生活、社会场景对我而言还有素材的意义。吴清源反复提及的“红卐字会”、他跟伪满洲国皇帝溥仪的谈话、日本战前战后的氛围、他在东京躲避空难的经历、职业棋士应征入伍的种种见闻,皆为珍贵的史料。吴清源福星高照,我看到他至少三次、也许是四次躲开了死神的缉捕。事实上,日本在战争末期的颓唐景象我们已不陌生,日本人遭受的灾祸在中国则向来是个引发争议的话题。但无论如何,日本终究是弱小的民族,当美国强大的战争机器开始运转,其命运只能是被碾成齑粉。男女棋手不少人葬身火海,或死于疾疫。 吴清源夫妇信仰一个自称是世界天皇的女人达四年之久,令我哭笑不得。他俨然是教中得力干将,不停给那个名为“玺宇”的教派(不忍说邪教)组织找房子落脚。他这段经历,怎么看都有点儿像一位在世仙人突然间失去了记忆,做了件荒唐事。毕竟,围棋才是他的仙界,而宗教反倒是红尘。
(载于《北京青年报》2017年7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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