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知道 (original) (r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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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十一月我听了一场音乐会,演奏的是穆索尔斯基的《荒山之夜》和其他几首俄罗斯民族乐派的作品,演奏乐团来自英国伦敦。我买的票是便宜的“前半区”票,位置在乐团右侧,靠近低音提琴和管乐组的方向,看上去离乐团最近,但是从聆听体验上来说,会有细微的差别,某一组乐器的音量会在某些时候变得失衡。
音乐会到了下半场,我俯身在栏杆上趴着,注意到两把巨大的低音提琴发出的拨弦声,这是我第一次非常清晰地听见“通奏低音”的旋律线。在整首音乐作品中,通奏低音通常作为和声中最稳定、最不易被发现的声部出现。我突然想到德国小说家聚斯金德的短篇小说《低音提琴》里,一个拉低音提琴的中年男人的抱怨:
“低音提琴是一个两性人,它的下身像一把很大的小提琴,而它的上身却犹如一把古代的嘎巴琴。低音提琴是有史以来人类发明的最丑陋、最笨拙、最无风度的乐器。有时候我这真想干脆把它打烂、锯开、砍小、劈碎,碾成粉末喷撒,装入一个木质的气化箱里,让它彻底消失!——是的,我的确不能说,我很喜欢它。它太难拉了,拉三个半音时要把整个手都张开,而且只是拉三个半音!”
想起来就忍不住笑。但是又觉得蛮心酸。我平常自诩为“爱乐者”,喜欢拉小提琴,但哪怕是在“弦乐家族”里最醒目的低音提琴,我也并没有了解多少,更遑论键盘乐器和木管、铜管乐器。有关低音提琴有些规矩,比如小孩是拉不了低音提琴的,一般的低音提琴手都是在快成年的时候才接触到它;低音提琴不喜欢雨天,不喜欢冬季,所以必须进行严格的恒温处理。
后来我想,国内对古典音乐的普及似乎恰恰漏了最基础的部分,乐器本身的“偏好”和它独特的音质、个性,直接跳到了像一个乐评家一样评论某个音乐家弹得如何,乐感如何,和乐团配合如何。实际上有点主次颠倒,而且也会让古典音乐里的“人”变得太过重要。如果听众能更了解乐器,比如钢琴踏板的使用,小号发出来的声音是怎么样的,或者为什么会有低音提琴这种蠢笨而看上去又没有什么用这样的问题,就能辨识出它们如何互相模仿、轮着唱主角、相互烘托,乐手如何驾驭它们,从而更好地欣赏音乐。
最近这一个月,每天晚上我都看一点《听音乐》。介绍乐器家族每一个成员的第一章,我读的时间最长,书上配套的音乐作品用手机可以直接听,最好的是它很精确地标上了几分几秒是“圆号独奏”,旋律如何进入,到了几分几秒变成“乐队全奏”,主旋律在哪里,哪种乐器在后面加入。这本书的精华就在“听”,以及如何“听”。
这种对作品的音乐分享和分析,比起乐理层面的分析,哪里“用不协和和弦营造出紧张、悬疑的气氛”这种,要更适合普通的爱乐者。大多数爱乐者在去现场听交响乐团的时候,其实很难注意到每种乐器各自的旋律线和出彩的部分,而着重于整体听感。对我说来,如果能够听出木管乐器里长笛的清脆婉转,以及双簧管在弦乐器后悄悄模仿,是更有意思也更训练耳朵的。
《听音乐》这本书的体例也很有趣,除了常规的“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巴洛克”、“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外,它还介绍了“20世纪以后的现代音乐”,“爵士乐”,“电影与歌剧配乐”,“摇滚乐”和“非西方音乐”。我个人非常喜欢爵士,尤其是新奥尔良风格的爵士,会让我想起《教父》第一部里影片开头举行的那场欢乐宴会,还有《猫和老鼠》里面逗趣打闹的场面。一本关于严肃音乐的书,如果能带入你的个人记忆,让你回忆到某些和音乐本身毫不相干的场面,就会更吸引人。
新奥尔良爵士只要一放出来,会让所有的人想跳舞。它是那种蕴含着幽默、乐观和自由的音乐;每一种乐器都有展示自我的机会,一首歌曲中萨克斯、小号、单簧管、班卓琴和鼓轮番独奏,其他人自由伴奏;在乐队全奏的时候,每一种乐器会同时即兴演奏几条不同的旋律线,这种集体即兴是新奥尔良爵士最特别的地方。美国作家托尼·莫里森曾经写过一本书叫《爵士乐》,这本小说里,每个章节如同一种乐器,它们同时发声,诉说不同的情感,给你一种奇妙的感觉:视角在自由流动,声音在不断变换,合成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不要求你理解它,只要求表达自身。
我看《听音乐》是跳着看,专拣自己喜欢的章节看。“爵士乐”这一章确实出乎我的意料。可能因为作者罗杰·凯密恩本人是美国人,对于美国风格的音乐品种非常熟悉且津津乐道。不看这一章,我只大概了解爵士乐里分拉格泰姆,蓝调和新奥尔良风格,对于什么是“比博普”、酷爵士和爵士摇滚就很茫然了。但是正如书中所说,不论风格和流派如何多远,爵士乐最重要的底子仍然是自由和即兴。
二十世纪后的音乐风格和前面几章的古典音乐相对照,会发生有趣的映照。美国的音乐家在做音乐教育这一块,我其实特别佩服。因为他们非常重视基本乐理的普及和对乐器特质、表演心理学的研究,通过不断训练听感和分析能力,让学习音乐变成一种建立在理解层面上的热爱。希望以后国内出更多像《聆听音乐》这种音乐普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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