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城》:亲密关系之书 (original) (raw)

刊于《上海壹周》(2013年9月16日)

她背对着我们,面向一座并不高但沟壑丛生的贫瘠山丘。有淡淡的云,也像有风。看女孩的衣着,应是夏天,但整幅画面几乎是冰冷的。《荒芜城》的封面再好不过地诠释了书中第一人称叙事者“我”的处境:背对是一种告别的姿势,她已经离开陶城,离开倒塌的夏天,离开了少女时代;而身前,是陌生而未知的世界。她孤身一人,武士四四及流浪歌手都成了往昔;她将独自上路,面对不再晴朗的天空,与一切未知的艰难险阻。

周嘉宁曾出版过五部长篇,皆以处于青春成长期的女孩为主人公,都是某种意义上的成长小说。从相对Cult的《陶城里的武士四四》到“为了记得我们的上海、我们的时光”而写的“最长的情书”《天空晴朗晴朗》,周嘉宁的小说向来带有明显的抒情特质。而《荒芜城》是不同的:它的叙事语调冷峻而节制;准确、简洁的短句替代了其早年标志性的繁复长句;而题材也渐渐脱离了成长小说的领域,书写成年女人的生活。《荒芜城》探讨的是人与世界的关系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尤其是恋人间的关系。小说共分为16个章节,每一章节各有侧重的人物及断片般的故事,而这些“他人”正是主人公的一面面镜子:主人公与世界的关系,正是通过与这一个个他人之间的关系来量度的。作者敏感地撷取了每一段关系中的细节,将之转化成繁复的意象,转化为声音、气味、温度、颜色,准确而深入地描绘了一幅现代女性的心理图景。

保罗先生是串起整部小说的线索。这样的安排不无道理:保罗先生是一个当过兵的美国人,孤身一人在上海流浪,经常造访主人公打工的咖啡馆,算不上熟络,只是个准陌生人;然而,他身处异乡带来的浓重孤独感却与小说的氛围并无二致。他有点像“孤独”的一个样本,而身处“异国”也不啻是主人公告别青春、走向成人世界的隐喻般的映射。从叙事功用上看,正是保罗先生的意外去世使主人公回到咖啡馆,回到了往日时光。而当小说在现时的上海与回忆中的北京之间交替展开时,此地与异乡也并不仅仅是地理层面的,而带着“离开原来的状态,面对一个新世界”的隐喻;而日常生活里的诸多细节——旧友、味道、季节乃至情绪,都是激发记忆蒙太奇的超级链接。值得注意的是,在《荒芜城》里,北京与上海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是完全虚化的,除了一两次提及淮海路外,整部小说里几乎没有提到任何确切的地名;同时,作者将环境及景物描写控制在最低限度,因此《荒芜城》具有一种向内的、具有自我省察意味的、直接指向内心的特质,就好像这是一出发生在大脑之中的、极简主义的舞台剧,只有寥寥几缕线条勾勒出抽象的背景,而重要的只在于人物、气氛、感情,也只有在这样的舞台上,人物之间更接近书面语、更类似戏剧对白的对话语言才不显得突兀。

《荒芜城》没有跌宕起伏的核心情节,所有的笔墨几乎都用来书写同一样东西:人际关系——与情人、陌生人、朋友、同事、家人的关系,并在这些关系之中,近乎心理分析般地观照、并丰富着主人公“我”的各个面向。占全书较大比重的、与阿乔与大奇的两段恋爱关系,也是置于人际关系的语境下书写的。而性爱,成了亲密关系的一种极致情形:“做爱对我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渴望的无非是人与人之间无限的贴近。简直可以说为了这样的贴近,就连做爱都可以。”(P26)然而,处理或面对亲密关系总是困难。作者屡次使用空间之逼仄比喻维持亲密关系之难:两人相处,就像“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而“我有些明白为什么四处碰壁,大概是因为在孤独的绝境里想要贴近心灵的举动。”(P165)在爱情之外,亲情是另一种困难的亲密关系,主人公挣扎在“不知道如何表达爱”(P55)与“过分真诚,反而带来几乎不能承受的痛感”(P71)之间,感受着无以名状的感情煎熬。在书写与朋友、同事及陌生人的关系时,作者则往往以他人与世界的关系入手,对照着写。相较于“随时都要拼命投入这个世界”的好友微微,主人公是她的反面,“小心翼翼,羞涩不安,时刻隄防世界的夹缝”(P42);而写咖啡馆同事胖子“一半发自内心的热情,一半又是职业病的虚情假意”(P11)时,多少也是在自我剖析。《荒芜城》更多展示了主人公无力处理亲密关系时的迷惘与伤痛,而并没有解决如何处理亲密关系的问题,除了卡佛式的食物带来的疗愈感,作者只是在一段游客萍水相逢的故事后,感叹道,“人与人之间这样的相逢大概是最好的。”(P172)。

梦境、迷雾与疼痛是《荒芜城》里最主要的三个意象。梦境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很难描述梦境与现实的边界”(P2),是因为梦境会“加重回忆的晦涩,拉长现实的时间”(P25)。那些被压制、被遮蔽的现实,那些无以名状、不可言说的东西,都会经由梦境泄露;而有些时候,梦境更是记忆的一种形式。“那段时间里噩梦连连,有时候在梦境里大哭,醒过来却是没有眼泪的,只能说是,做了难过的梦,也不要难以相信。”(P171)其实在《荒芜城》里,梦境不啻是另一种现实,而“不要难以相信”终究是一种直面、抵抗的勇敢态度。迷雾,则可以视为现实之中的梦境元素,或作不可知的未来之喻。“那片迷雾总是突然消散,又再次出现,所有难过的梦都是如此,它并不总在那儿,它又确实在那儿。”(P83)疼痛这一意象同样贯穿全书,它是对于梦境与迷雾所裹挟的生活的直接回应,这种回应诚然是生理性的,但更直指内心。无论关节的疼痛,“手掌心里一阵阵针刺般细小的麻痛”(P132)还是文身之痛,其实皆是外化之后的心理之痛。

甚至可以说,《荒芜城》简直就是为了这些疼痛而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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