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徐翔云:心里面,总要有一个何晨那样的人在 (original) (raw)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 删改版载于《电影》杂志与“电影杂志 MOVIE”公众号 )
1990年出生的徐翔云,赶在30岁前,在平遥推出了自己导演的第一部长片《追凶十九年》。
也恰在平遥,大师班上的谢飞讲到,20岁左右不要着急,要积累、锻炼、开发,但30岁左右一定要拿出作品,并且要连续去拍,而40岁左右一般会是创作高峰。
对于这位胆敢在商业片里尝试某种“去商业化”操作的新导演,不管战绩如何,至少可以期盼他对拍片的钻研,能带来一些可贵的新风。
(注:以下涉及剧透。)
两位主角正是表里
《追凶十九年》的故事,要从1999年开始。在弘州这个小地方,连环奸杀案扰得人心惶惶。奉命追查的警察刘一波(王泷正饰)与受害人的哥哥何晨(宋宁峰饰)不打不相识,渐渐成为一对合作无间的追凶拍档。
刘一波多少有些油滑、世俗,“刚开始一直很背离他的自我”,但参与案件,遇到何晨后,“内在的那一部分逐渐地出来”。与他互补的何晨很专注,很沉静,又有些古板,习惯在自己圈出的小天地里怡然自得。
案件让他们走到一起,但案件带来的外部压力把他们推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裂口先在家中出现,刘一波的妻子郭静(黄璐饰)不愿再忍受丈夫长期不在家的情状,崩溃后选择离婚,而他转向颓废,与何晨的兄弟情同样难续。
新人徐翔云凭这部长片处女作跻身导演行列。
而在此前,他先有了编剧这重身份。2010至2014年,他在北京电影学院就读。大三那时,网络剧仿佛一夜冒头,他跟许多年轻编剧一起,自然而然地入了行。
在网络剧的方阵里,犯罪题材占据着大片江山。徐翔云开始阅读大量编剧书籍与犯罪小说,观看同类剧集,渐渐对犯罪题材萌生兴趣。这种自觉的习惯,他保留至今。在微博上,常能看到各种社会新闻被他转发。最近,他还入了《难以置信》(2019)的坑,这部高分美剧,聚焦的正好是一起百口莫辩的强奸案。
参与电视剧《十宗罪》(2016)和《法医秦明》(2016)的编剧,对徐翔云来说,都是训练手感与手速的过程。流程节点一目了然,不能在任何环节上耽误时间,凡事求一个“快”字,不像《追凶十九年》的剧本,可以细心打磨。
2017年,这个原名《不可杀戮》的项目一路过关斩将,最终获得了第七届北京国际电影节项目创投“最佳原创剧本奖”。坦言幸运的徐翔云自此与制作公司成功对接,一面吸收监制张猛等前辈的意见,一面跟另一位编剧刘雅合作。来来去去,光是剧本创作就花了一年半的时间。
这是一个很耗人的过程。徐翔云笑说,“我好像每个项目都经历过,就是做到后来就觉得特别疲惫,实在是做不下去,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会遇到一些瓶颈。你突破的时候可能有各种原因,但是如果突破不了的话就会比较痛苦。”
回想起来,塑造何晨就是其中一大瓶颈。在徐翔云看来,这个距离自己较远的角色,“有点儿像是一种理想化的人物”,特别是,刘一波正好对应了“现实”。如何把相对虚的人写得鲜活,需要花上很多精力来雕琢。
事实上,在创作之初,徐翔云就把他跟刘一波当作一个人来写。虽说刘一波最开始并未对案件上心,但在他的潜意识里,另一面却是全心投入的何晨。“两个人一个是它的表面,一个是它的内在。”
暗处还有个细节,下笔时徐翔云就想好了,那就是凶手在受害者身上刻下雏菊的图案。跟他说起雏菊的花语是“天真、和平、希望、纯洁的美以及深藏在心底的爱”,而在电影中恰恰很讽刺地统统不见,他回应,“选择这个花,肯定因为花语跟主题,甚至人物的一些本质,是有勾连的。这些都是我藏得比较深的东西。”
内里跟自己较劲之外,迈出脚步跟市场接触的徐翔云,还要考虑院线观众对电影的接受程度。其中一处大改动,是给这部相对隐晦的电影加上旁白,让自己想表达的内容更加清晰一些,算是一个新导演对与观众搭建沟通渠道的努力。
“因为第一次拍片子,非常没有经验,其实也就是说,在你尝试了很多东西之后,你要看观众的反应和观众的评价,这样的话你才能了解,你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太好或者哪里需要改进,就是在摸索的这个过程中,你会慢慢地知道观众在想什么或者想看什么。”
英雄本色与反英雄情结
《追凶十九年》开篇,摇摇晃晃的车子里,晦暗的光线艰难穿过挡风玻璃,张国荣主唱的《当年情》响起,给并肩作战过的拍档做了注解,衬得人情比故事都要昏暗。
无论是《英雄本色》(1986)还是这首主题曲,都潜藏着徐翔云的许多美好回忆。
小时候,他就被哥哥们带领着,看了大量港片。僵尸片和喜剧片,尤其是周星驰的喜剧片,是看得最多的。偶尔接触到的《英雄本色》,却辟开了一条新路。到念大学时重温,他感觉不管是人物塑造还是情感描摹,都要比其他港片高级一些,而以前光记住激烈枪战,但如今,周润发吃饭时的细微表情,过得凄惨却在信中只字不提的处理等等,都形成了新的触动。
《追凶十九年》里的两个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接上了悲情的走向。看似查案唱了绝对主角,但其实,那不过是刘一波和何晨悲剧道路的背景。
写英雄,却溢满了反英雄的情结。
非常关键的一点,是徐翔云在调查走访的实际过程中,强烈意识到了警察群体处境的不堪,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这让他动了往真实靠拢的念头。
徐翔云坦言,郭静选择与刘一波分道扬镳这条家庭线,若在警匪类型片当中,确实可以再行删减,但站在他想表达的主题下,就能更完备地给主线服务,探索环境对人的戕害。
据他了解,警察离婚率基本上会到50%,而某些地方甚至高达80%。“这个数据我以前听起来就觉得很扯,但跟他们聊完之后,觉得你常年不在家,24小时开机,随叫随到,全国缉凶回来还继续上班,那感情生活就会发生问题。”
而且,警察身体也不太好,一般到40多岁,心脏病、三高都是寻常事,方方面面的机能都在走下坡路。
曾经有一位警察,调查一个案件多年,后来退出一线,没有跟下去,结果某一天,突然看到新闻说破案了。那种感觉特别唏嘘,仿佛这个案件从头到尾都跟他没有关系,但实际上,案件在他心里早有千斤重。这种状态,被徐翔云化用到了《追凶十九年》里,给伤痕累累的刘一波,再插一记钝刀。
可是这些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的电影创作里,很少会被提及。观众跟创作者一样,更多是在惦记英雄光环的高燃。
徐翔云也曾纠结过,要把《追凶十九年》处理得跟其他英雄题材电影如出一辙,比如让二人沉沦一段时间,然后经过灵魂黑夜,再次重组出山,力破凶案。这样普通观众会更接受,也更喜欢,但这种套路,并不是他想走的。
哪怕他有众多港片的滋养,但整体上,那种更市场化、商业化的风格,却被他在创作时暂且搁置一边。大卫·芬奇对他的影响更大,“我觉得他的片子本身好看,又探讨了很多比较深的东西。在表达上跟类型上能做到兼顾,而且还有自己的风格,不管是拍法还是制作,他都有自己的一个体系。”
因为喜欢,他看过许多遍《十二宫》(2007)。对这部口碑两极分化的作品,徐翔云说,“我觉得他就是放弃了跟普通观众交流的一种方式,主角好像陷入了一种自我去破案的过程。里面大概分了两组角色,视点一直在变,再加上时长过长,可能大家看得就有点儿疲惫。”但在使用新表现手法的道路上,这不失为一个尝试。
有着“反英雄情结”的徐翔云,对《海上钢琴师》(1998)这种电影青眼有加,“天才的陨落这种故事我很喜欢,就是刚开始他过得比较好,甚至很特立独行,中间也受万人爱戴,结尾则是孤独的,落寞的。”《追凶十九年》的尾声,正正符合他私人口味的侧重。
但这种“背离”观众和市场的尝试,确实不能为电影带来高口碑与大热度,哪怕背后的理由是改变套路,避免重复。
徐翔云反思,“当时有点想当然,就是因为自己写过很多犯罪片,对悬疑和推理部分已经不是很感兴趣,有点麻木了,于是基本上都跳跃过去,但我发现,可能大家感觉上会有点不适。自己在处理分寸感上,还是差一丢丢。”
不过站在非商业化的角度来看,处女作的创作,就该遵循自己最诚挚的表达,错了也无妨。当时张猛也跟他提到,电影毕竟是自己的,只需采纳有效建议,其他状况下,应当坚持自己的想法。
徐翔云在创作过程中,就把自己的体验和理解都放进去。就像之前提到的,说的是两个警察的故事,投射的还是自身。
“主角警察在破案,而我作为一个编剧也好,导演也好,其实跟他们在命运上或者在处理事情上,是有勾连性的。我就想象刚开始是为了虚名,为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投入到这个行业,然后就开始写,慢慢地,就会发现这个事儿成了你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步,这样再去深入创作。”
最初找到这个映射的主题,已经是几年前了。刚毕业不久的徐翔云,感觉那是“最困惑的时候”,不知如何抉择人生路途,规划人生方向。刘一波为了物质与荣耀活着,是一个选择,而何晨那样的同样也是一个,即纯粹奔着艺术创作去。
“这是我当时理解的两个不同的道路,有可能糅合一下,比如说兼顾工作和家庭、生活,这种就比较难。那段时间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不能平衡。自己有点像刘一波,当你深入案件之后,会发现生活和家庭的一部分就不能过得很好。这两条路怎么去平衡,对于很多影视工作者来说挺重要。”
从一开始就油了,兴许只能跟刘一波一样迷失于虚名当中,“就是心里面,你总要有一个何晨那样的人在。”
《追凶十九年》里,何晨在查明真凶时牺牲,从某个角度来讲,也像是他替刘一波死了一回,而刘一波在颓丧多年的泥淖里,获得重生。
徐翔云说自己在创作时就想着这样写。好像那个何晨,也替他在创作路上,先死了一回。